/我們都是被風吹卷着的沙/
風吹來的沙[散文随筆]
作者:劉潤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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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可不是那些小哲理、小情調、小感覺,也無關什麼華麗或清新的姿态性風格,它是成年人的成熟文體......
——唐欣《珍藏的時光》(《風吹來的沙》序一)
取名《風吹來的沙》,是想起老家人的一輩子,像荒原上的流沙,被風吹卷,能掌控命運者不多。幸運兒雖在風中遊走自如,卻攔不住光陰催老,轉眼就沉入沙海,不見蹤影。......推及人生,概莫能外,常态而已。
——劉潤和·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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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抓羊肉] 到西北部吃羊肉算不得真正到過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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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來的沙[散文随筆]
吃羊肉
一
北京的羊肉多來自河北張北草原和内蒙,吃法多樣,常見的是涮羊肉和羊蠍子。從立秋“貼秋膘”到次年春天,羊肉店生意紅火,去遲了就沒位子,在邊上歇着等吧。
涮羊肉由來已久,元代吃到清朝,名氣巨大。作家張弛約朋友去某涮羊肉館,一路說該店老闆改革開放初期就開了館,精通怎麼做,如何吃。大夥到店裡坐定,服務員給每人擺上清水小電火鍋,一盤切得極薄的羊肉片,附帶麻醬、辣椒油、青蒜苗等調料。火鍋未開,老闆入場了。五十多歲,瘦高,戴透明口罩,講吃涮羊肉的程序。鍋裡的水沸騰了,老闆拿筷子夾起羊肉,轉着圈分别投進食客的小鍋。手不停,話也不停:“幾秒鐘就熟,再煮就不好吃了。快吃,吃吧,您嘞!”不到一刻鐘,一桌羊肉片就沒了。老闆看着大夥:“怎麼樣?吃得香吧?每人再來一份?”弛老端起酒杯:“來吧!酒還沒動呢,就把一份吃成兩份了!”
去過另一家店,進門一口大銅鍋,直徑一米五以上,鍋沿寬二十厘米。大夥圍鍋坐了,鍋沿上擺了羊肉片和醬料。黃銅把清水映得發亮,猶如坐在了清末的某個大戶人家。
羊蠍子,算火鍋的一種,一鍋燴,湯料濃酽。羊肋條是精品,其他部位價格稍低。我吃過幾處,品不出太大區别。
二
往西北走,吃羊肉便粗犷豪放起來,所謂“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内蒙古阿拉善右旗的手抓羊肉,大塊下鍋,半小時上桌,原汁原味,帶血絲。拿小刀從骨頭上剔下肉,慢慢嚼。這種技藝一時學不了,怎麼吃得幹淨?幹脆用手抓起骨頭啃肉,牙齒不好或腮幫子乏力,也費勁。羊肉上桌,酒碗也到了眼前。銀質,雕花,飄着強烈的酒味。烏蘭牧騎女歌手捧着酒碗,唱祝酒歌。肉沒吃多少,三碗酒已經下肚。一曲未了,就有人暈了,慢慢地整個蒙古包旋轉了起來,成吉思汗在高處盯着大家看。
在巴彥淖爾農家,主人說大羊重一百五十斤,最小的八十斤。殺了小羊煮肉,脂肪厚如肥豬膘,完全不像羊肉。
新疆哈薩克招呼客人,開場端上羊頭,剔下一塊羊臉皮,說是“有頭有臉”;再剜出羊眼,說是“高看一眼”。吃了這兩道“特供”,一瓶二百五十克裝的伊力特曲酒塞到手裡,事态就由不得客人了。“尊貴的客人,這是庫爾班大叔,上過央視星光大道,他要敬酒了。”冬不拉響起,年近古稀的庫爾班邊跳邊唱,周圍人齊聲應和。羊脖子和羊肋條固然好吃,架不住歌聲和酒杯的催促,雙重醉意襲來,已說不上羊肉好在哪裡。不醉,今夜就不能歸。
在布爾津縣城邊的哈薩克朋友家裡,我和同去的博士被灌得暈頭轉向。五六個年輕男女唱歌跳舞,拉着博士和我互動,沒走幾步,博士身子歪了,頭上的小花帽掉在了地上。我和他們唱新疆歌,《邊疆處處賽江南》唱到第二句,全然想不起該接什麼詞。半夜醒來,羊肉還放在茶幾上,大都沒動。沒顧上吃,實在是吃不下去了。
烏魯木齊的烤肉好吃。羊肉串用紅柳枝穿了,大塊烤肉用小鐵架挂着,量足味美,無可挑剔。新疆的胖子多,就是這樣吃出來的。
三
甘肅吃羊肉必吃蒜、喝酒。有句玩笑“吃肉不吃蒜,營養減一半;吃肉不喝酒,不如喂了狗”。女士例外。吃羊肉要蘸加了醋的蒜泥,去腥,降脂,增加食量。
甘南海拔高,羊肉隻能煮到六七分熟。大塊上桌,喝酒為主,吃羊肉倒退為其次了。好在藏人自釀的青稞酒度數低,喝起來有啤酒的清爽,有蜂蜜的甘甜。另有羊肉包子,如拳頭大。
甘南迎客,路邊分立兩排漢藏卓瑪。越是尊貴的客人,主人越是心誠。客人下車喝下馬酒,主人手提大桶酒伺候。飯桌上卓瑪唱歌敬酒,三指掐着銀碗,敬天敬地,在腦門點酒。不谙規矩者一旦接招,三碗過後又是三碗。卓瑪的歌舞對準喝酒的客人,藏族小夥也摻合進來,将客人灌得醉意蒙眬。若要脫身,得喝上馬酒。滿盤的牛羊肉,早被忘在爪哇國了。
黃河邊上的靖遠縣以羊羔肉出名,羊羔長不到二十斤就進了屠家,肉鮮美。靖遠羊羔肉店遍布甘肅,做法類似北京羊蠍子,鐵鍋濃湯,重口味。牌子很亮,吃客也多。
該縣清末翰林範振緒,生于北平,九歲回靖遠,二十三歲中了進士,參加同盟會,留學日本,在革命黨内有聲望和地位,1949年後當過甘肅省政協副主席。範振緒詩文書畫俱佳,與于右任、張大千交誼深長,作品價格現在甘肅排名第一。
我在靖遠縣城尋訪範振緒故居,院門緊閉,似無人居住。出了巷子,附近就是羊羔肉店。問同行的靖遠朋友,範老喜歡吃羊羔肉嗎?朋友答非所問:他是1960年餓死的。
蘭州有一陣流行“冰抓”,據說是青海傳過來的。煮好羊肉,放在冰箱凍了,招待客人時拿出來,不加熱。吃過幾次,羊脂白如玉,又冰冷,怕胃受不了,不敢多吃。
臨夏東鄉和河州的回族老鄉請吃羊肉,必讓客人坐土炕上首,陪客(得有一定身份)坐在炕沿上。羊現殺,煮熟了先端上“平夥”——羊肝、心等雜碎平均各少許,澆羊湯,放蔥花、胡椒等料,每人一小碗開胃。接着大盤盛上羊脖子、羊腿,配套蓋碗茶,泡着枸杞、紅棗、玫瑰;面食有油香、油馓。席間男主人在地下站着,很少和客人同吃。小字輩在外間另開一席,女眷在後堂忙活,從不露面。
黃酒羊肉是臨夏的特色早餐之一,叫“肉酒”。老闆自制米酒,由啞巴侍者燒燙,沖碗中羊肉卷吃,配以小白面烙餅。酸甜相宜,酒氣和羊肉味撲鼻“,口細”或不沾酒的人吃不慣,吃了上火,流鼻血。有人不飲酒,但也吃“肉酒”,酒足飯飽出門。這種肉酒館業時間極短,僅為早上六點至八九點,白天歇業。
平涼人喜以羊肉泡馍做早點,有名的店門口總在排隊。大餐是蒸羊肉,裹着面粉和青菜。
四
河西走廊多戈壁荒漠,适于養羊,羊肉品質上乘,吃法衆多。永昌縣的羊肉墊卷子,将羊肉切塊加調料,小麥面粉和成面餅擀成薄厚均勻的面餅抹上清油,撒蔥花、調料,卷成筒狀,切成寸段,壓成小卷,放在肉上蒸熟了吃。我在永昌鄰近的金昌待了十幾年,想起在那裡的人事,總和羊肉墊卷子有些關聯。同事趙君,某日駕車自金昌往永昌,歸途迷路,半夜才回到住處。問其原因,羞赧支應:“嘴饞,偷出去吃羊肉墊卷子!差點回不來了!”
酒泉和嘉峪關流行烤肉,夜市多烤羊肉小攤,就着啤酒宵夜。擡眼就是長城和“天下第一雄關”門樓,明白古人送客到此,“勸君更盡一杯酒”,多喝幾杯才見出情誼。手工夜光杯、無污染羊肉和葡萄酒,不喝說不過去。
我的老家民勤,官頒“中國肉羊之鄉”,是甘肅羊肉品牌。農村家家養綿羊,專業養殖戶也有數百家。民勤羊吃沙地堿草,無腥膻味。黃焖羊肉做法與外地相同,煮半熟了用香油和調料焖出。大煮羊肉工序極簡,清水裡加了姜、蔥、鹽,就能煮出色味俱佳的好肉。撈完骨肉,肉湯再加黃米、面條,又成一種美味。
有些年,我家招呼朋友多是大煮羊肉,配了沙蔥、酸菜、蘿蔔等,吃過的都說好。外地朋友問羊肉為啥做得這麼香,我說主要是肉質好,沒有秘訣。
民勤流行過“一菜一湯”。“菜”是羊肉,“湯”是白酒。面食和蔬菜在其次,“墊雜”而已。夜市上有煮羊頭、羊蹄,羊頭不剔臉皮,燎盡了毛用大鐵鍋煮。酒徒買一個羊頭,剔下羊臉切成下酒菜,足以吃飽。二十年前,羊頭單價幾塊錢,現在漲到了幾十塊。
地處陝、甘、甯三省交界的慶陽環縣,在沙土地上散養綿羊和山羊,羊肉品質名揚周邊縣市,一部分賣到甯夏鹽池縣再銷往外地。我在環縣一養羊專業戶家住過,聽他說家裡的羊每天吃“夜餐”,原料是煮熟的自種玉米,肉質更好,賣價也高。美國山姆商場北京分店賣鹽池羊肉,或許有環縣羊肉成分。
五
有北方人說南方羊肉不好吃,實際未必。蘇州的藏書羊肉,我初見時有拒絕心理,自以為常吃北方羊肉,蘇州羊肉有啥可吃的?以至搞不清“藏”讀“cáng”還是“zàng”。讀張弛《琉璃·琉器》,知道藏書羊肉源自一個叫“藏書”的鎮子,味道極好。問起“藏”字讀音,弛老說讀“cáng”。吉琪兄從南京到蘇州,必吃藏書羊肉,也誇好。我吃了幾次,味道确實不比北方差。
蘇州吳江盛行紅燒羊肉,大鍋直徑兩米,能放進三四隻湖羊,近兩百斤。羊蹄羊骨用稻草紮了墊在底,羊腿肋骨等切成大塊碼于其上,加黃酒、醬油、姜料,倒入老鹵,柴火大煮。煮熟的羊肉必撒辣椒面,濃油赤醬,全無腥膻味。羊湯倒入煮熟的面條,撒蒜葉椒圈。冬天來一碗,有說不出的爽快勁!
海南的東山羊,帶皮,酒店有羊肉做的涼熱菜,讓人懷念。
孫建國兄在淄博請高大師和我吃過山東的羊肉,類似《金瓶梅》裡的清炖羊湯、羊肉餃子,好吃,順帶記起西門慶挑撥潘金蓮的話:“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裡!”
明代正德、嘉靖年間,羊肉在山東各地飲食中極為普遍。那時,我老家民勤不足萬人,大吃羊肉的風氣可能還沒有興起。20世紀中後期,吃羊肉是老家人求之不得的盛宴。逢年過節或是夏收秋獲後,生産隊裡殺羊“打平夥”,按戶按人分配羊肉“綁份子”,讓很久不知肉味的鄉親們飽餐一頓。近年養羊成為産業,縣裡搞了“沙羊節”,羊肉館随處可見,吃羊肉似成家常便餐,容易多了。[待續]
2019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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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潤和,1966年生,甘肅民勤人。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詩人、散文家。 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散文》等刊物。為中央電視台等撰寫紀錄片解說詞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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