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退役大校、曾任駐疆獨立單位副師職軍事主官,從軍二十餘年、國家部委工作數年,長期從事軍事戰略研究、宏觀政策研究。筆耕不辍是愛好、邏輯思維是習慣,希望愛好與習慣的結合,能夠為你送上最專業的解讀。
校尉出品,必屬精品!
在《湘村沖語之紅薯記憶》中說過,之所以《湘村沖語》的第一篇講紅薯,是因為明末清初以來,紅薯幫助先民度過了無數次饑荒,活人無算、功德無量。但從曆史淵源和地域特征來看,臘肉無疑具有更為鮮明的江南文化基因和湖南地理标志。
尤其是對湖南人來說,在漫長的時光中,臘肉特殊的熏香口感,已經融入自身血脈,它就是老家的味道、就是姆媽的味道、就是兒時的味道。
一碗臘肉,足慰鄉情
與舶來的紅薯相比,無疑臘肉的曆史滄桑感更強,但臘肉同樣屬于底層百姓的食物,很難進入社會上層的視野。在中華曆史上燦爛無比的文明著述中,無論是四書五經、二十四史,還是先秦散文、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很少能夠看到臘肉的蹤迹。
這裡面,唯一的例外,就是《易經》噬嗑卦之六三爻:噬臘肉,遇毒;小吝,無咎。
可惜的是,這裡的臘肉,與現在的臘肉并不是一回事,因為這不過是簡化字帶來的一個美麗誤會。
我們現在常說的“臘”字,乃是繁體字“臘”的簡化字。“臘”的本意,指用肉食祭祀神靈與祖先。
《說文解字》中記載,臘,冬至後三戌,臘祭百神,從肉,巤聲。
隆冬将至,可以制作“臘肉”準備祭神了
這句話有三個地方需要解釋,否則不太好懂。
“後三戌”,即後三戌,戌指戌日。根據中國古代的天幹地支曆法,地支十二天一個循環,要經曆三戌,至少二十五天,多則三十六天。冬至後三戌,也就是冬至日後的第三個戌日,大概一個月左右。
“從肉”,也即用肉做偏旁。這個大多數人應該知道,月旁即肉旁。
“巤聲”,發巤的音。獵字的繁體為獵,巤與獵本來是同音字。先民獲取肉食的方式,主要就是打獵,所以“臘”字不單借用了獵字的半邊,發音也與之相同。不過後來語言變遷,巤與獵的讀音依然保持一緻,“臘”字的讀音卻有所不同。
而《易經》中臘肉的“臘”字,當時就寫作“臘”,本意指幹肉,讀音同“昔”。
《說文解字》中沒有臘字,但有昔字:昔,乾(幹)肉也,從殘肉,日以晞之。
篆書的昔字
可以看到,篆書的“昔”字,其上半部分象形,指被分解的肉塊,故曰從殘肉,下半部分會意,寓意被太陽曬幹,晞即幹燥之意。
不過這個解釋有點疑問,既然昔字上半部分已經代表殘肉,那直接用昔就是,再加個“月”旁組成臘字,依然代指幹肉,不是畫蛇添足嗎?
因此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認為昔字上半部分為流水貌,昔字借流水、太陽表達時光變遷,寓指過去。再加“月”旁成臘(念昔)字,指存放了一段時間的肉。以當時的生活條件,鹽還是一種絕對的奢侈品,不太可能拿來腌肉,所以臘(音昔)肉都是自然風幹的。
沒有鹽的輔助,單純的風幹肉很容易腐爛,所以《易經》才有“噬臘(音昔)肉,遇毒;小吝,無咎”這樣的卦詞。翻譯成白話,就是吃風幹肉中毒,隻是小毛病,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再說個證據,《康熙字典》裡面,臘(音昔)與臘也是兩個獨立的字,各有讀音、各有解釋。到解放後出版的《新華字典》中,臘才變成多音字,其實就是增加了繁體“臘”字的發音和含義。
篆書的臘與臘,臘字的月旁還在底下。除了都跟肉相關,當時這兩個字并無其它直接聯系。
《易經》成文,基于黃河流域的文明。直到如今,河南、陝西一帶,也隻有做風幹肉的習慣,而沒有熏制臘肉的傳統。所以《易經》提到的臘(昔音)肉,就是指北方的風幹肉,而非長江流域的臘肉。在當時的中原文明眼中,南方都是蠻夷之地,《易經》這樣的典籍,隻會記錄中原地區的民情風俗,卻不可能反應蠻夷的飲食習慣。
至于當時長江流域是否有臘肉,其實并無定論。個人以為,當時南方應該有熏制的臘肉,但未必有按現代工藝先腌後熏的臘肉。原因同前,那個年代的食鹽特别貴重,不太可能大規模用于肉食加工。
北方風幹的臘(昔音)肉與南方熏制的臘(音辣)肉
臘肉與臘(昔音)肉的混淆,其實并不久遠,就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推行簡化字的時候,“臘”被簡化為臘,南方的臘肉,也就變成了臘(辣音)肉。而在《易經》成書的年代,臘肉與臘(念昔)肉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詞,表述的也是不同的事物。
臘肉之所以得名,一是因為它是肉類,二是因為制作臘肉的季節。
每年農曆的最後一個月,乃是祭祀先祖和神靈的時候,也即說文解字裡說的“臘祭百神”,因此這個月又被稱為臘(後面不标注的話,就都用臘字了)月。以古人的生産力,用于祭祀的肉也罷,祭祀時多出來的肉也罷,都不可能浪費,必須設法長期保存。臘月所處的冬天,正是加工儲藏肉食的最佳時節。
因此,在臘月加工又可以長期存儲的肉,便被稱為臘肉。随着時間推移,臘字的含義外溢,隻要是加工過可以長期存儲的肉類,都以臘字命名,與是不是祭品、是不是臘月做的,再沒有必然的聯系。
臘月本是臘月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熏紅薯不叫臘紅薯、熏筍不叫臘(臘)筍,從内因上講,它們并非祭品,與臘祭無關,從外延來說,它們不是肉類,與打獵(獵)無關,也不一定在臘(臘)月熏制。
掰扯清楚臘肉名稱的由來,再來說說臘肉本身。
老家沖裡說臘肉,不另加解釋的話,就是指先腌後熏的豬肉。在靠近江西的湘東一帶,更習慣叫焙肉。可在全國更為通行的名稱,依然是臘肉。因為更廣義的臘肉,還包括廣東、湖北、安徽等地隻腌不熏的鹹肉。
湖南火焙魚,焙也即微火烘烤之意
以湘東一帶的焙肉為例,說說臘肉的加工過程。
首先是選肉。
理論上說,所有的豬肉,都可以用來做臘肉。但最好的臘肉,必定出自熟潲豬。湘東傳統的養豬方式,就是喂熟潲。所謂潲,也即豬食,主料為春夏季節的青草野菜或是秋冬季節的幹紅薯藤(參見《湘村沖語之紅薯記憶》),輔以剩飯剩菜、米糠,再混合淘米水、米湯煮熟而成。
喂豬的石槽,一般用麻石加工而成,至少可以容納兩三桶熟潲
在那個物資匮乏的年代,家家都是量米而炊,菜則是又鹹又辣,打碗湯都要放辣椒。可想而知,剩飯剩菜的量很少,即使剩下來,人湊合能吃的還要留着,隻有無法保存或者已經發馊變質的食物殘渣,才會拿來喂豬。至于米糠,乃是稻米加工的副産品,稻米不夠人吃,米糠同樣不夠喂豬。幹紅薯藤是為冬天儲備的飼料,不到天寒地凍、百草凋零的季節,誰也舍不得動用。
唯有田間地頭的青草,是自然賜予的開放式資源,不能說取之不盡,但也接近于用之不竭。在那個山窮水盡的年代,甚至山都因為燒柴而被砍得光秃秃的,但田野中總有野草滋生,隻要足夠努力,遲早能夠湊滿一籃子豬草。
割豬草
因此,當大人們為了填飽全家的肚子而日夜耕作的時候,每一個沖裡小孩,也肩負着拔豬草(土話用拔,實際都帶着鐮刀,好拔的就拔,不好拔的就割)填飽豬肚子的重擔。
這項任務起自早春,延至初冬,每天一大籃子豬草,是雷打不動的定量标準。這也是沖裡孩子最普及的勞動課,一般五、六歲開始跟着哥哥姐姐幹,十歲左右獨自作業,十二、三歲駕輕就熟。年齡繼續增長,就被當做更為重要的勞動力使喚,不再專職承擔拔豬草這種輕松活。
剁豬草,煮潲之前,要講豬草剁成小段
如果是幹紅薯藤等比較硬的材料,就要用到鍘刀
作為沖裡人家最重要的資産,豬的地位很高。這也是有曆史淵源的,從家字的構成就能看出來,古人以為,屋子裡面有豬才是家,屋子裡面沒豬,那就隻是一棟空屋子。隻是在當時的經濟條件下,填飽人的肚子不容易,填飽豬的肚子同樣有難度。
在我的記憶中,幾乎所有沖裡的孩子,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提着籃子出去拔豬草。當時農村幾乎沒有荒地,在水稻生長的季節,要拔豬草,隻能去路邊、坎沿和菜地裡搜尋。因為家家戶戶養豬,動手晚了,還真未必能完成任務。
後來生活水平提高,用精飼料喂養的瘦肉豬才開始流行起來。再往後,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規模養豬方式徹底消失。拔豬草與膘肥體壯的熟潲豬一樣,也逐漸消失在湘村沖裡越來越茂盛卻無人打攪的野草之中。
湖南農村老式土竈
農村土竈,至少兩個竈坑,裡面靠牆那個,專門用于煮潲,老家土話叫做“壁裡鍋子”,剩飯剩菜都往那裡面倒,存到晚上煮成豬食。外側那口鍋,才是家裡炒菜用的。講究些的,外側還會有個更小的竈坑,專門用于蒸飯。
可論及熏臘肉,還必須用吃熟潲的肥豬,豬膘肥厚,瘦肉也不柴。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的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用熟潲養豬,并且會特地養一頭過年豬。
到臘月二十幾,就進入了殺過年豬的時候。不管哪一戶沖裡人家,年豬殺好後,除了留足過年所需的新鮮豬肉,就是精心挑選熏制臘肉的原料,再有富餘,才會向左鄰右舍售賣。
這個鐵鈎是屠夫的專業工具,豬被勾住後,就再也沒有反抗能力。
這是屠夫經典的殺豬動作,一手持鈎,一手下刀。
下面的盆是接豬血的,事先要在盆裡放些鹽,後面一邊放血一邊兌水,豬血才能凝固成型,否則一煮就散了。
這也是殺豬的經典步驟,吹氣。
在豬後腿靠近豬蹄的地方開個口,用通條貼着豬皮捅透豬身,然後往裡面吹氣。這道工序太考驗肺活量,一般人絕對做不來。
敲打
吹氣的同時,還要用木棍敲打,讓豬身體完全膨脹起來,這樣才能把豬毛徹底刮幹淨。
熏制臘肉,肋條肉最好,其次是五花肉,切成兩、三寸寬的長條,每塊大概三至五斤。臀部、腿部的肉也可以,但味道、品相都有差距,不如骨肉相連的肋條肉,也不如肥瘦相間的五花肉。
選好豬肉,就開始腌制。腌豬肉最好用粗鹽,抹勻之後放入陶瓷缸,三、五天後取出,挂到柴火竈上面。做飯的時候,順便就完成了臘肉的熏制,這也是最傳統的做法。
腌肉
這種用柴火尾煙熏出來的臘肉,面上裹着一層厚厚的黑色煙灰,再怎麼清洗,依然有黢黑的印記沁入臘肉深深的紋理。對不熟悉臘肉的人來說,很難接受這種形象。
這是傳統方法熏的臘肉,已經算很幹淨的了。
在我們兄弟姐妹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姆媽(湘東地區對母親的稱呼)改進了熏制臘肉的工藝。不再利用做法時的柴火尾煙,而是使用谷殼、鋸木屑等單獨熏制。谷殼、鋸木屑不出明火緩慢燃燒時,散發的不是黑煙而是白煙,這樣熏出來的臘肉顔色金黃賣相極佳,且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姆媽用谷殼熏出來的臘肉,色澤金黃。
這是網上的圖片,色澤更漂亮,有人說熏制過程使用了硫磺。這麼漂亮的臘肉,反正校尉不太敢吃。
這個改進說起來簡單,其實操作起來頗為複雜。
每次做完飯,都要端走大鍋,在竈上鋪好篾條,再把臘肉擱在上面,然後借着柴火餘燼,往竈裡扔些谷殼、木屑,讓它們緩慢悶燃。
由于臘肉被熏制時,會不斷往下滴油,傳統方式肉挂得高,不用擔心失火。直接在竈坑上熏,卻很容易引發明火,一不小心就把肉燒了。因此每隔個把小時,就要到廚房查看,随時控制火候。
湖南冬天的夜晚尤其陰冷,但不管多冷,一旦開始熏臘肉,每天晚上,姆媽都要到廚房查看好幾遍,甚至後半夜還要起來。第二天一大早,又要把臘肉收起,騰出地方來做早飯。顯然,這樣熏制臘肉,比傳統方式要麻煩許多,也要多操很多心。
湖南冬天不怎麼下雪,但陰冷刺骨
姆媽調整臘肉的熏制方式,主要還是為了孩子們。
校尉家中兄弟姐妹四個,排行分别為大姐、大哥、二哥和我。随着時間的推移,孩子們逐漸走出家門,他們三人都在城市謀生、成家,校尉也在外地上學,不到過年,大家不會回來。春節過後沒幾天,又會各奔東西。姆媽用新方法熏臘肉,其實是為我們精心準備的一份心意。
盡管姆媽很盡心,還是燒過兩次臘肉。
一次大概是在十幾年前,忘了誰告訴我的,說家裡燒了幾十斤臘肉,姆媽都急哭了。當時不太理解,幾十斤臘肉,按當時的價格,也就幾百塊錢。我們家雖然不算富裕,但也不至于因為幾百塊錢而哭一場。
随着年齡增長,姆媽已經喂不動豬。家裡也不再殺過年豬,為了我們能夠在春節後帶着臘肉出門,姆媽總是在年前個把月買好豬肉,提前做臘肉。臘肉被燒,損失的不是幾十斤肉,也不是幾百塊錢,而是孩子們回來沒臘肉可吃,也沒臘肉可帶。
姆媽哭的,也不是臘肉,哭的是一番心血付諸東流,哭的是孩子們今年吃不到家裡的臘肉。相比之下,當我們因為種種原因,一次次失去孝敬父母的機會時,卻從來沒有感到惋惜,更不會因此而痛哭。
這個道理,就跟子欲養而親不待一樣,誰都明白,但到實際生活中,我們卻總是以工作忙、下一輩的孩子不适應家裡環境等理由,一次次放棄與父母團聚的機會。
第二次燒臘肉,則是去年春節後。因為父親中風,單位領導上門慰問,給了些慰問金。大哥在家幫姆媽照顧父親,打電話問我錢怎麼辦。當時鬧非洲豬瘟,豬肉特别便宜,我就說添點錢買頭豬殺了過年,順便熏點臘肉。
過完春節後,大姐、二哥和我分别帶着金黃的臘肉出門。姆媽和大哥繼續在家照顧父親,姆媽想着盡量把臘肉熏幹點好收藏,結果一不小心全燒了。
這次姆媽沒哭,可我聽了心裡卻很不是滋味,從買豬到熏肉,全是姆媽和大哥在操勞,結果他們一口沒嘗到。我們幾個什麼都沒幹,反而提着臘肉跑了。
幸運的是,因為我在新疆,家裡做飯的次數不多,下半年進入轉業待安置階段,回到北京,冰箱裡居然還留着一塊臘肉。于是這塊千裡迢迢從湖南抵達北京的臘肉,又随着我千裡迢迢返回湖南,也算是沒讓姆媽白白辛勞一場。
過年曬太陽
一頭是年近八旬中風的父親,一頭是二嫂抱着剛剛周歲的侄孫,中間是大哥、大嫂。歲月輪回、新老交替,就在遠處那兩排臘肉的注解下悄然完成。
說起臘肉,不管哪個環節,都繞不開姆媽。熏制臘肉如此,吃臘肉同樣如此。
記憶中第一次吃臘肉,大概也就兩、三歲。這個片段如此清晰,似乎就是剛剛在手機裡看過的短視頻。年幼的我費力地跨過高高的木頭門檻,蹒跚着走到門前的曬谷坪中。姆媽在後面喊着小心,一邊端着飯碗追到我身前。飯碗裡有塊臘肉,姆媽先将其咬成小丁,然後用調羹挑半勺飯,就着一小丁臘肉喂我吃下。
在後面的歲月中,姆媽做過無數次臘肉,我也吃過無數次姆媽做的臘肉。這種充滿人間煙火氣息和母體氣息的味道逐漸滲入腸胃、滲入骨肉、滲入靈魂,成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直到如今,每次想起臘肉,每次看到臘肉,生平第一口臘肉鹹鮮的香味,就會自動從記憶深處閃現,繼續萦繞在唇齒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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