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汪曾祺在上京途中,給黃裳的信中寫到:“我對于土裡生長而類似果品的東西,若蘿蔔,若地瓜,若山芋都極有愛好,愛好有過桃李柿杏諸果,此非矯作,實是真情。”
蘿蔔人人都知道,地瓜在很多地方——比如河南山東——就是番薯(文中食物皆有異名,故而盡量采用學名,以下均按此原則),但又提到了山芋,這是江蘇上海人一帶對番薯的稱呼。
汪老是高郵人,他當然也會用山芋這個詞。
問題就來了,如果山芋是番薯,那地瓜是什麼?
因為他說到“類似果品”,我便想起,今年夏天,暑假将盡時,朋友來看我,我帶着她去買菜,順帶參觀世情。
快出菜場時停步:“我們買點兒地瓜當水果吃。”
朋友以為本地有生吃番薯的習慣,小吃一驚,但也打算入鄉随俗。
不料看我撿起幾個矮矮扁扁、更像白色小南瓜、也像放大蒜頭的東西——她有惡趣,說像“幾個屁股連在一起”——大吃一驚,“這是地瓜?”
我才意識到她不認得:“這裡叫地瓜,我也是後來上網查到它叫涼薯的。”
——學名是豆薯。
豆薯
有時,賣菜人也叫它白薯。理由顯而易見,白色的薯嘛。他們并不知道,在北京,白薯是指番薯。
小時候過北京不算,三十年前,大約是我成年後第一次上北京。
朋友請我在小館子吃火鍋,涮菜裡赫然列着:白薯。
我好奇心重,立刻問服務員,服務員想來被我問蒙了,不知道如何解釋,轉身登登登走了,親自抱着實物出來給我看——哦哦哦,原來就是無人不知誰人不曉的番薯。
好丢臉。又像裝高貴,假裝五谷不分以彰顯自己是豌豆公主。
回想起來,不知白薯是紅薯,是沒道理的事。
因為我從小看“京派小說”,老舍、鄧友梅、葉廣苓、王朔……個個都提過烤白薯:
老北京城的記憶,是冬天的吆喝聲:隻要兜裡還有個制錢,一聽“烤白薯哇真熱乎”,非買不可;
餓癟得像臭蟲的窮人,瘦得起棱的狗,買不起,圍着烤白薯的挑子,靠那一點熱香苟延殘喘;
大院裡的窮孩子,有時候隻能買一斤麥茬白薯(山東北京等地,番薯分冬春兩季,麥茬白薯指收麥之後種植的冬番薯),連皮帶須子都吞了下去;
當今盛世,過健康生活、青春活潑的女孩子,“跑完步氣喘籲籲,站在路邊吃焦脆的炸油餅和松軟的烤白薯。”
還最愛吃烤白薯焦黃的皮,男人就把皮都剝給她。
我看書從來喜歡看吃,讀得津津有味,但當時沒有網絡,我又不求甚解慣了,從來沒想過那是番薯——在湖北,它被稱為紅苕。
苕是個古字,《詩經》有之,“苕之華,芸其黃矣。”
但此處苕念“條”,是淩霄花。
湖北話裡的苕念“韶”,就是番薯,别無它意。
“苕粉”是番薯粉,“苕面窩”是番薯面窩,“苕貨”是不嚴重的罵人話,是“笨蛋”的意思,可能是一場大架的開頭,也是對愛人對小孩的親昵稱呼,且笑且嗔。
不過我很早就知道地瓜是番薯。
因為我媽是河南人,她就是這麼說的。
四歲那年,外婆去世,我媽帶我和二姐回家奔喪。喪事長短一概不記得,就記得我在藍天下打秋千——清寒的冬天,天藍得讓人别無他想。
另一個細節是:床邊堆滿地瓜幹,我整天不住嘴地吃。都睡下了,嘴裡還在嚼呀嚼,嚼着嚼着睡過去了,第二天醒來,地瓜幹還在牙齒間。
滿嘴皆酸,是糖被唾液裡的酶分解了,又發酵了一夜的後果。
——活該我中年之後,要一次次去口腔醫院。
年少時的愚蠢,老了都要買單。
知道“山芋”是番薯,比知道“白薯”更晚。
雖然我也是十來歲就看張愛玲,裡面屢屢提到“烘山芋”,但當時我沒想到它就是“烤番薯”。
關于烘,南方人很熟悉。
武漢和上海一樣,冬天沒有暖氣,時常連日雨雪,被褥隻能将髒就髒,一冬不能換洗。
衣服洗過了經久不幹,湊合放爐子火盆上烘一下,借人工熱度,烘出袅袅濕氣,逼它漸幹。
一冬天,滿屋子鋪天蓋地都是這些半濕半幹的衣物。
現在科技進步,烘的工藝不變,器具變成電油汀、電暖爐、電加熱器。
費電得很,一晚上十幾度電。又不安全,說明書上都三令五申表示:禁止搭衣服。
而且一般隻能烘幹,烘出一段微熱的煙火氣就不錯了。
要到能燒熟食物的程度,非着火不可。估計上海話裡面的“烘”跟我們說的“烘”不完全一個意思吧。
但一旦知道了,再讀張愛玲的《道路以目》:“烘山芋的爐子的式樣與那黯淡的土紅色極像烘山芋。”
還真是。從小看到大,烤紅薯的爐子都是直直的大圓筒,多半是汽油筒,外面刷了磚紅的漆。
賣的人不時伸手或者鈎子進去探摸,把烤好了的番薯,壘壘地堆在爐口上,一種慘淡的大豐收景象。
有山芋,自然就有洋芋。
也是快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去昆明,晚上脫離大部隊和朋友吃燒烤。
把所有我不認識的東西都點了一遍。端上來一看:啊,烤洋芋就是烤土豆片,洋芋粑粑就是土豆餅。
之前我頂多知道土豆又叫馬鈴薯,還是我第一次吃肯德基被人家教育的結果。
店員遞出薯條來,我不接,與他大眼瞪小眼:這是什麼?
這是土豆。
為什麼不叫土豆條?
土豆學名馬鈴薯。
現在當然大家都習以為常了,薯片是土豆片,炸洋蔥薯圈是洋蔥土豆圈。
倒是有一次我在一家寫着台南鹽酥雞的小店,點甘梅薯條和椒鹽薯條各一份,結果前者是番薯條,後者是馬鈴薯條。
平時不理會,這麼放在一起一對比:
番薯條香潤滿口,是憨笑着的紅臉大漢,魁梧身形下有一顆甘甜的心;
馬鈴薯條則是黃種美人兒,黃白瘦高,看着如槍似棒,入口真面,可以随便欺負。
總之,我在昆明的時候,邊吃邊想:
番薯叫山芋,馬鈴薯叫洋芋,是否可以證明,番薯傳入中國在前,已經搶先被國有化了,馬鈴薯則一直被當作是外來品?
不好說。
又情不自禁想起芋頭來了——還是它最老實,就叫芋頭,偶爾叫個芋艿啥的,也不大會有歧義。
白芋長得寒酸,荔浦芋頭真像番薯——一查,不同目不同科不同屬。
中學時候,學過一篇古文叫《芋老人傳》,是個類似翡翠白玉湯的故事:
窮書生在風雨之夕,“衣濕袖單,影乃益瘦”,遇見貧家老人的“煮芋”,連吃兩大碗。書生登上天子堂後,以宰相之尊,還記得煮芋的“香而甘”,以懷舊之心一嘗,“辍箸”,實在食不下咽。
芋老人趁勢進谏:芋還是那個芋,變的是大人你呀,“時位之移人也。”
可不是,小時候再怎麼巴巴盼望迪斯尼樂園,為人父母後帶小孩去玩兒,隻覺得排隊累如狗,毫無興緻。
而我好奇的僅僅是:老人煮的,到底是山芋、洋芋還是芋頭?
番薯、土豆和芋頭,三種都能白煮。
番薯最可愛,也最“香而甘”。但還是芋頭最有說服力,白芋面面的,口感就是“澱粉”二字,白煮一點味道也沒有。
閩南佳肴“芋泥”,要放很多很多、能甜死螞蟻的糖。
所以,如果覺得它“香而甘”,才真是力透紙背的饑寒交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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