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腦

初冬時節， 小區裡的菊花随處開，最潑辣的數小黃菊了。世界被一場隆重的菊香浸泡，最喜歡那小巧玲珑的碎黃菊。

與好友去田野，剛到陌阡，就聞到一股濃香，尋了半天香源，原來是田埂上散落着的幾棵瘦黃菊。這麼清瘦嬌小的花，香氣如此濃郁，不可思議，讓人敬佩。采了一些揣回家，入鐵鍋翻炒小會，放在陽台，滿屋飄着菊香。客來時，我就取幾朵陽台風曬的小黃菊泡水，給一縷菊香。

偶爾閑下來時，總喜歡捏幾瓣金黃，泡一杯菊香的茶。并不多麼文藝地攥着筆翻書，而是合乎情理地捧着手機，一邊想着田野裡的草木，一邊在手機屏幕敲打字，時而喝一口菊茶，清涼的菊香在體内涓涓蔓延。

時光闌珊，季節輪回，到了春天，那幹菊，滿滿一大玻璃瓶，也經不起時間的消磨，被我飲淨。

閱文時看到這句：“一種莖氣香而味甘，葉可做羹，食者為真菊（菊花腦）”，原來那小黃菊，是傳說中的菊花腦。據說是南京最著名的菜蔬。南京人以它驕傲，似乎隻有南京才有菊花腦，更确切地說南京的菊花腦最好吃。在此我忽略菊花腦在南京的曆史故事，不能忽略菊花腦是南京人的鄉愁，也是我的鄉愁。

小時候，我也栽種過菊花腦。是鄰家小男孩用一棵菊花腦換了我一棵龍爪菊，他說是野菊花，花可俊了，嫩頭燒雞蛋湯好吃死了。調皮搗蛋的男孩，沒辦法讓我相信他給我的那棵綠苗，是花還是草？葉子散發着濃烈的艾味，我當做一棵艾栽在了院子裡，從來沒有去照看它，注意它。初秋的某時，看見它開花了。金黃色的碎花，與田野的旋覆花一般模樣兒，像小小的葵花，朵朵玲珑，簡靜晴朗，笑汪汪。沒有開放的花骨朵，像年輕時花布衫上訂的紐扣，黃色的扣心，包着荷綠色滾邊，俊俏得讓人想摘下來插瓶。我驚喜地凝視着小黃花，念叨着，他沒騙我，真是花呢。

放學的路上，我走野草覆蓋的麥田埂，低着頭正走，鄰家男孩，又站在我前面，攔着我不讓我走。逼我走新耕種的麥田裡。我沒有像以前那樣很不開心地與他對抗，我退步到麥田裡，驚喜地告訴他：“小黃菊開了。”他一下子跳起來，兩隻手搖晃着我的肩膀：“我沒有拿草騙你花吧。”

後來他似乎長大了，再也沒攔過我走路，且變得彬彬有禮，學習成績也進步了。我們成了青梅竹馬的發小，他經常到我家玩，在我書房，經常玩到深夜才回。我的書房外面是牌室，父親常和牌友通宵不睡，我們在書房也常通宵不睡。記不清那時我們在一起說些什麼，隻是彼此很尊重，那是特别純潔的友誼。那時人的思想很幹淨，兩個青春期的男女夥伴，獨處一室，從沒有人閑言碎語過，我的父母也沒有過問，他們如此信任我。我覺得那時身邊的人，都如同草木，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那段親身經曆過的故事，于今天，我也像父母相信我一樣相信我的兒女，能正确的與異性朋友交往，我對他們很放心。

小黃菊，很随和，随着季節枯榮。

他小學畢業就不繼續讀書了，奔赴上海學藝（制造輪船）。然後時空和心空拉開了距離，直到今日再也沒有見到他，我也從來沒有想起過他以及那段光陰的故事。當知道小黃菊是傳說中古老的菊花腦，那些清澈見底的故事，一幕幕地想起來。很驚歎，那是多麼幹淨的年少時光啊，像野風中的小黃菊，純淨自然。

再見小黃菊，倍感親近，有見到鄰家男孩的溫馨。那日與同事挖野菜，在溝坡，黃綠相間的草叢，看見了小黃菊清新俊逸的影子。停下來，掐了莖葉。同去的友人并不知這植物的名氣來頭，嗤之以鼻，她隻采誰都認識的青菜苔。我掐了一大把小黃菊的嫩頭，不要擔心我傷了它呀，掐了頭，它們才能開出更豐盈優美的花。

回到家，開水淖一下，炒些花生米，放佐料涼拌，色相鮮澤，紅綠相稱，無限春光。吃起來特别的嫩，滑軟，有一股獨特的清香，微微清涼沁入身心，野味随性在體内蔓延，我細細地品嘗，生怕錯過如此親昵的春天。藍天呼啦把一碟子拽到他面前，大口大口地下咽，不知道他吃出什麼味兒了。

三兩口消滅完了，抹着嘴：“草青味！”

小黃菊花不僅好看，泡水喝很香，莖葉又好吃，花瓣抱枝而枯香猶存，從來不知道它結種子呢。我是在不經意間發現了小黃菊的種子。

我經常路過的土坡上，瘋長着各種雜草。有茵陳、柳葉菜、桔梗、飛蓬、黃稿，還有菊花腦。沒有人去搭理整頓，一派山野氣息，是我常去的地方。小區裡的小黃菊剛剛開時，我估摸着土坡上的菊也開了。那兒的菊花更純更野味，便提着小籃子去采。下樓梯時碰見隔壁女人，我随口約她去菜野菊花。她很不屑：“切，我家多着呢，老貴滴吆，十幾塊錢一斤，賊香吆。不要錢的野貨哪能跟專賣店裡的比吆，我才不費勞神去采哩。”我搖搖頭，罷了，現在的人越吃錢的東西越是好貨。

到了才知，那裡的氣候比小區裡頭早得多呢，野菊花都凋零了。成片成片的花，由金黃呈現出老黃和咖啡色。隻有伶仃幾朵不甘心地散落着點點金黃，周邊無垠的灰色、褐色、枯黃色，襯得點點金黃越顯眼越單薄，讓人憐愛，讓人歎息，讓人懷想着她盛開時的璀璨绮麗。空氣裡流轉着菊香，像清涼的艾草味，絲絲苦味攙着野草的氣息。整個土坡一派蕭條之态，鋪天蓋地，風起雲湧，都是枯老的小黃菊。她們的花朵咖啡色輕染着深紅色，像不再年輕的女人的容顔，滄桑不憔悴，透出優雅的美。她們在野風中舞蹈的樣子，婀娜多姿，不減當年風韻。我用手去撫摸枝葉，幹枯堅硬，沙沙作響，那響聲輕微卻很有力量。在這瞬間我變得很消極，覺得那些枯萎的菊，簡直就是老人的軀體，一把骨頭，還在那硬撐着凋謝之優雅。這就像人的一生，千帆過盡，浮華褪去，一點點地變老，化作風中的雲煙，俱散。

面對盛大的凋零，能想象出曾經的風華正茂，為之難過時，低眉看到地上鋪着一層咖啡色，仔細看，再用手捏起來，在指肚擰擰，有質感的疙瘩，圪得指頭微微的癢。呀，種子，野菊花結種子哩，此刻叫它野菊花最好了。種子有針尖大，光滑的表皮在陽光照耀下泛着咖啡色光澤。小小種子聚集在一起，厚厚的一層，鋪成一條咖啡色小路，帶着浪漫的自然風情，引人歡喜。風把零落的花瓣卷到避風處，一粒粒渺小的種子安靜地躺在土地上，像睡着的嬰兒，等待着春天。

我捧着飽滿的野菊花種子，走在野草亂舞的坡上，那些枯菊和枯草都變成了畫，風聲裡，聽到種子落入大地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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