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緒乾
忘年交郭棟的妻子是地道的京城淑女,她曾對來自山東農村婆家的小菜“鹽豆子”掩鼻躲閃。她就納悶了:老公為什麼對異味濃烈的“鹽豆子”那般癡迷?郭棟逗她:俺娘做的“鹽豆子”裡有秘料。妻子壯着膽兒品嘗了平日裡望而生畏的“鹽豆子”,果然好吃、開胃!從此,她像郭棟一樣欲罷不能。
郭棟的老家位于魯東南郯城縣境内為數不多的砂姜黑土區域,當地秋收大田作物是清一色的适應性特強、極耐瘠薄的黃豆。郭棟小時候屢屢被單親娘領着下田體驗勞動,他對黃豆的生長曆程太過熟悉:埋進地裡的黃豆粒拱土展開伸向天空的兩片子葉,漸漸生長成為豐滿的豆棵,開過白色或紫色的小花後再綴滿沉甸甸的豆莢。郭棟更目睹了娘在田野裡狼狽不堪的形象——天旱挑水澆豆時的汗流浃背,梅雨季節開溝排澇時的滿身泥濘,烈日下除草滅蟲時的灰頭土臉。
娘盡管整天起早貪黑在田裡忙個不停,可收入實在難以支撐日常家用。她開始捂“鹽豆子”賣。娘每次用6個小時左右的文火把大鐵鍋裡的黃豆粒煮至全無硬芯,撈出瀝幹湯汁裝入蒲草包中,置于室内幹燥的豆稭堆裡,自然發酵成布滿亮晶晶黏絲的褐色軟豆粒——整個操作流程稱為捂“鹽豆子”。褐色軟豆粒佐以鹽、幹紅辣椒粉、姜末等,就是可以儲存備食的“鹽豆子”了。将“鹽豆子”與稍加腌制出水的鮮蘿蔔片混搭,即成十分美味的開胃小菜。
娘捂的“鹽豆子”純正地道,一經上市,便赢得極好的口碑。顧客們調侃說:“鹽豆子”聞着臭、吃着香,一頓缺少饞得慌。“鹽豆子”俨然成了治愈各種“沒胃口”的靈丹妙藥。
娘年複一年地種黃豆、捂“鹽豆子”。憑着賣“鹽豆子”的赢利,擔負起了郭棟從小學到大學直至讀完博士的全部費用。郭棟博士畢業後入職京城一家國有大型科研單位,進而購房安家、娶妻生子。房子還是娘催促郭棟認籌的。她說:“我拿不出太多錢,就給你100萬幫襯一下首付吧。”郭棟吃驚:“您哪來這麼多錢?”娘回應:“俺攢的呗!”
郭棟解除了最大的後顧之憂——安身之地,全身心投入科研,成為單位的學術骨幹。前些年,每每接到娘“‘鹽豆子’已經捂好”的電話後,郭棟就會急匆匆地回家拿“鹽豆子”。最近幾年,他業務繁忙脫不開身,就請娘快遞“鹽豆子”到京城。這一次,郭棟攜妻兒一同回鄉探親。他們打算多住數日,彌補多年沒有回來看望老人家的虧欠,同時滿足妻子的好奇心——兒媳婦早就想親眼看看婆婆制作“鹽豆子”的全景了。
到了自家庭院,他們瞧見娘正在忙碌着,把海量的“鹽豆子”、熱騰騰的鹵水豆腐批發給分銷商。院子裡多出了電動石磨、特大不鏽鋼桶、紗布吊包以及超大鐵鍋等家什。分銷商離去,蘸着“鹽豆子”吃熱豆腐的郭棟埋怨娘:“添了豆腐生意,您可從來沒透露過呀。”娘笑了:“現在可以交實底了,我幫襯你們買房子的錢,有80萬是親戚轉借和擔保的貸款。俺既賣‘鹽豆子’又批發豆腐,不就多賺了一份錢嘛。下個星期,貸款本息就全還清了!”郭棟與妻子面面相觑,一時語塞。
另一竈台的大鐵鍋裡,黃豆粒浸沒在水中。郭棟明白那是娘準備煮熟後捂“鹽豆子”的,他邀妻子一起燒地鍋,替換老人家歇息一下。續進竈膛的豆稭燃起了紅彤彤的火苗,郭棟的兒子冷不丁吟出在幼兒園剛剛學過的《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真夠應景啊!
郭棟問妻子:“現在,你還覺得《七步詩》是比喻兄弟相殘嗎?”
妻子蹙眉:“難不成還有别的說道?”
郭棟開講:“‘豆萁’就是豆稭。豆稭與豆粒可不是同輩呀!它們實質上是‘母子’關系。沒有豆稭的燃燒加把火,豆腥味十足的黃豆粒憑什麼升華成身價更高的‘鹽豆子’、白豆腐呢?豆稭與豆粒,就如同娘和咱們。沒有娘的血汗付出,我一個寒門弟子,靠什麼讀到博士?”
妻子點頭認同。郭棟問:“你看,娘還是原來照片上的那個樣子嗎?”妻子細細打量着剛剛60歲的婆婆,脊背佝偻、雙手皴裂、白發滿頭,外表的老态遠遠早于實際年齡。此情此景,她終于品味出來了:婆婆的“鹽豆子”裡除了煮熟豆粒發酵産生的異香外,确實還有郭棟所言的一味“秘料”——刻骨銘心的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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