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跨過醫院那扇鐵門起,精神病患者便背上了枷鎖。縱使家就在馬路對面,他們也難以回去。在人們的恐懼眼神下,他們的人生隻能選擇繞行。
今日是世界精神衛生日,據國家衛健委疾病預防控制局數據,截至2017年底,全國人口中精神障礙患者達2.4億人,總患病率高達17.5%;嚴重精神障礙患者超1600萬人,發病率超過1%,這一數字還在逐年增長。
在精神科病房,熱鬧和安靜同時存在。有人“經曆豐富”,随時都在向新“朋友”發表“演講”,和着沒來由的笑;有人默默無聞,可以一整天縮在角落裡,對着天花闆發呆。在這裡,似乎每個人都在堅守着什麼,但當他們轉過頭來,眼睛卻是那般的無力。
這些“極具個性”的行為,不過是僅存的自我保護本能罷了。空洞呆滞的眼神背後,是早已被疾病掏空的軀殼。遺忘他們的,不僅僅是時間。
王航在學習畫畫。冬青社工供圖 華龍網發
遺忘與忘
深夜,渝中區人和街一小區15樓,王航平靜地看着自己左手還在滲血的傷口,腦子裡似失憶一片空白,不記得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王航知道,“他又出現了!”
就在剛才,王航所說的“他”跑進了書房,從正在記賬的母親手中搶過筆,紮在自己的手上,獻血瞬間止不住的流。
其實,“他”就是王航,王航就是“他”。
這樣猝不及防的失控,從王航13歲那年開始,便不曾遠離過他。“我無法控制自己,心裡住着的另一個我,随時可能蹦出來,陌生又可怕。”
18年過去了,王航甚至記不起來,自己第一次失控地舉起刀在母親面前揮舞,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他隻記得,那一次之後,他被母親劉琴帶去了精神科,從此他就開始生活在被人遠離躲避以及警惕責備的黑暗中。他的名字也逐漸從王航被“精神病、瘋子、變态”取代。
“你不許和他玩,這是個瘋子,打着你怎麼辦。”王航在小區樓下看到隔壁阿姨緊緊攥着女兒的手,盯着他那種警惕的眼神仿佛洪水猛獸。
這種眼神,在他13歲被重醫附一院确診為精神分裂症後,便如影随形。
“你的孩子是精神分裂症。”王航坐在凳子上,看着醫生的嘴巴一張一合,覺得很好玩,下一刻,他就聽到母親驚慌失措的聲音。“醫生你是不是搞錯了,他才13歲!”随後,一滴滴熱淚砸在了他的手心,那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
在嚴重精神障礙中,包括精神分裂症、分裂情感性障礙、偏執性精神病、雙相(情感)障礙、癫痫所緻精神障礙、精神發育遲滞伴發精神障礙六種精神科疾病。王航是其中最常見的一種。
因為年齡太小,醫生不建議住院,第二天,王航便被辦理了休學。父親常年在外出海,忙碌的母親上班時便把他鎖在了家中。時間長了,王航便不滿起來,開始摔東西、敲碗,脾氣更加暴躁,慢慢地,他感受到親戚們的眼神越來越古怪。“可惜了啊,”不斷有人跟他母親說,搖了搖頭便很快離開,仿佛怕沾上什麼一樣。
慢慢地,在藥物的控制下,王航病情穩定了很多,偶爾還會幫助做頓飯,那把鎖便再也沒有用上,但王航也不怎麼愛出去了,因為他發現,當初的小夥伴都忙碌了起來,而且也都躲着他。他已經沒有朋友了。好像生活已經将他遺忘……
“精神分裂症是一種病因未明的重性精神病,在不同階段或病期可能表現出不同症狀……有的患者經過治療後可以保持痊愈或基本痊愈狀态。”說起兒子的病情,劉琴帶王航求醫治病多年,她早已練成半個專家了。
劉琴把家裡的尖銳物品全部藏了起來。因為對于精神疾病患者而言,情緒壓抑、憤悶找不到出口,自殘或攻擊他人成為一種宣洩手段;而有些精神病患者出現失眠與幻聽,胡言亂語,總是覺得别人要害他,于是産生攻擊行為。隻不過,在多數時候,受到傷害的對象,莫不過是精神分裂患者自己最親近的人。
在知乎“精神分裂症患者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話題下,一位痊愈精神分裂患者的觀點獲贊數超過7萬。其表示,讓患者痛苦的是,雖然在病情穩定後,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但是在行為發生時,卻依舊會忘卻。也許,精神分裂患者最難過的,莫過于清楚知道自己對家人的傷害,卻不能自已。
張壘生活照 受訪者供圖 華龍網發
控與反控
和精神分裂症外向型的症狀不同,抑郁症多表現為與自己做鬥争。
淩晨四點,山城還在被沉沉的睡意籠罩。江北區觀音橋一小區裡,22歲的張壘蜷縮在衣櫃的角落,櫃門縫隙被衣物遮住,連窗外清淡的月光都透不進來。
又一次失眠了。黑暗世界裡,張壘的頭腦卻異常跳躍,萬千思緒包裹着他,讓他不堪重負。8年前的晚自習後,他被母親帶到父親出軌現場,噩夢便從此相随。
嘀嗒,嘀嗒,牆上的時針緩慢地轉動,鐘聲在這個安靜的夜晚顯得突兀。“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這是我和你爸爸的事,和你沒有關系”……無數嘈雜的聲音像海水一樣向張壘湧來,他躲在衣櫃裡,覺得這樣可以把那些嘈雜的聲音也擋在外面。
半個小時後,他揉着脖子從衣櫃裡爬了出來,舒展了一下因為蜷縮太久而變得有些僵硬的四肢。緩了一會,他熟練地從床頭櫃拿出一片百适可就水服下,靠着牆壁,阖上雙眼等待藥效的到來。這是他抑郁症複發的第28天。
據中華醫學會精神醫學分會統計,精神疾病的複發比例非常高,以抑郁症為例,在抑郁症臨床痊愈後,有21%至37%的患者在1年内會複發,15年後這一比例為85%。
“我被抑郁控制住了。”張壘很讨厭藥效發作時候的自己,在各種成分的刺激下,整個人變得十分興奮,連房間角落那把生病後再沒碰過的吉他都會有想再彈起的沖動。但當藥效過去,消極的情緒又會卷土重來,時刻提醒着他是個病人的事實。
在這種巨大的落差下,張壘開始抗拒在藥物控制下興奮的自己,為此還偷偷斷藥,讓病情在這種反複之下變得更嚴重。他把這種行為稱為“和自己的對抗”,并屢敗屢戰。
長時間失眠、早醒,讓他精神疲勞、情緒低落、回避社交,他甚至曾兩度想要自殺,幸虧被尾随的姐姐制止。
這不是抑郁症患者的個例。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全球抑郁症發病率約11%,我國抑郁症的患病率約為6.1%,中國的抑郁症患者已達9000多萬,每年至少20萬人因抑郁症而自殺。
“精神病人好起來很難,最關鍵的是要配合醫生,”重醫附屬大學城醫院心理衛生中心副主任王我說,“臨床過程中,經常是前面幾次還能來看病,後來就聯系不上了,随訪也無法進行,病情容易反複,造成嚴重後果。”
重醫附屬大學城醫院,患者接受治療。院方供圖 華龍網發
救與自救
王我醫生上午的門診,從早上8點開始,經常會一直上到下午3點,有醫生來交班時才走。
應診時,不斷有病人輕輕敲開門,探頭詢問是否可以開藥。一位大約40多的父親帶着兒子進來,語氣中帶着一絲請求:“醫生你這裡可以開藥嗎,我們上次來就沒有排到。”就診室的大門被不停地開啟合上,桌邊擺放着熱水,卻沒空喝上一口。
在這個小小的就診室裡,來過許多病人和家屬。有兒童抑郁症患者的父母在孩子确診後當場互相指責又一起痛哭;也有年邁的母親帶着五十多歲患有精神分裂的兒子前來就診,言語之間飽含着對自己天年之後兒子無人照顧的擔憂;還有眼裡充滿紅血絲,目光疲憊,患有睡眠障礙的大學生……
挂号咨詢的号源常年爆滿,下了門診,王我穿着白大褂,又開始往返于各個病房之間。“能到醫院來找醫生的,說明還有家人在支撐着。”王我說,“那些不願或不能來醫院的患者,才是真正需要去關注的。”
在日前召開的第十六次全國精神醫學學術大會上,中國科學院院士、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院長陸林在演講時說,據測算,精神疾病給家庭造成的負擔很重,在我國占到13%,在全球範圍内僅次于心血管疾病和癌症,排在第三位。
過去十年,我國精神科床位由22萬增加到43萬。2016年底,我國精神專科醫生有3萬多人,2017年底為3.3萬人,現在大約為3.4萬人。同時,過去十年,全國精神科的門診量增加了一倍多,精神科床位使用率在90%以上,接近100%。
于是,現狀是,精神科的床位不夠,排号的人仍在等待救贖。
王航的作品。 見習記者 唐雨 攝
為給兒子治病,劉琴和丈夫把攢的錢全都拿出來了,最後還是不夠,因為病情一直在複發,隻能把房子給賣了,一起搬回父母家。
“房子不重要,有人才有家。”劉琴說,如今,她把王航送去了照顧精神患者的冬青社區服務中心,在護工的幫助下,王航對世界燃起新憧憬。
好在王航的病情得到控制了。而像張壘在内的很多人雖反複住院,卻沒有這麼幸運。由于病情反複,長期服藥,很多重性精神病患者目光呆滞、表情怪異,心腦血管疾病和腫瘤如影随形。很多患者就這樣陷入了惡性循環。
“讓我回家,我沒病,我真的沒病啊”……
病房裡,嘶吼的患者早已漲紅了臉。但如果可以,這句話是真的該多好,早日回家……
(文中患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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