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年春天都要去一次揚州,連續數年,未曾間斷。并非心懷“煙花三月下揚州”的古意,隻是覺得揚州好,隻是覺得揚州的春天才算是春天,看着瘦西湖的煙雨才算是真的春天,伴随着盤中刀魚,手中螺蛳的春天才是真的春天。
去揚州最佳的時節是在3月末。這時揚州的瓊花尚未開放,瓊花要等到四月份,揚州瓊花樹大而花白,宋朝人張問描寫瓊花:“俪靓容于茉莉,笑玫瑰于塵凡,惟水仙可并其幽閑,而江梅似同其清淑”。到瓊花大而白的綻放時,會有兩個後果:人滿為患,各處人頭攢動。美食稍欠,刀魚與螺蛳,都隻有在清明前搖曳生姿。
吃早茶算是老傳統,在舊時,茶館算是消息分發平台,各種本地信息都在此交彙傳播,喝一頓早茶,城中大事小情都在掌握。那時吃早茶,老茶客的位子都是固定的,供自用的紫砂壺就放在架子上,早茶有燙幹絲、煮幹絲,點心有五丁包子、蟹黃包子、千層油糕、各式燒麥以及湯頭不同的各種揚州湯面。幹絲是本地産的,需要手工細細切成細絲,細絲浸入清水,去掉豆腥味,廚子提着水壺,用開水燙熟幹絲,少頃裝碟,淋入醬油、麻油、生姜末。老茶客們手執筷子,輕輕攪拌均勻,夾起一口幹絲,放入嘴中,眉頭頓時舒展。所搭配的茶葉是龍魁珠,是三種茶搭配在一起飲用,其中有龍井的味,珠蘭的香,魁針的色,魁龍珠起源于富春。珠蘭是自家種植,龍井源自浙江,魁針取自安徽,頭道茶,有珠蘭香味,二道茶,龍井味正濃,三道茶,魁針色不減。
早茶的煮幹絲
如今時代變遷,揚州早茶的傳統還在,揚州的早茶最有名的算是“三春”:富春、冶春和共和春,都是百年老店,各具特色。富春的茶點略勝冶春一籌,而冶春卻在景色上壓過富春三分。冶春位于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在揚州上岸時的禦碼頭,茶館沿河而築,河邊有絕勝煙柳,有花開富貴,一邊吃飯一邊賞景,的确是一樁美事。
因為有名,所以人滿為患,來者甚衆,遊客居多,這裡每天要賣幾萬個包子。可想而知,用戶體驗多少會受到影響。平時我們來,都會托人打個招呼,留出一個靠窗的座位,好好享受此間的五丁包子。
富春的茶點略勝冶春一籌,而冶春卻在景色上壓過富春三分
所謂“五丁”,是指豬肉丁、雞肉丁、冬筍丁、蝦仁丁和豆腐幹丁,“五合一”的威力不可小瞧,内容飽滿,十分實在。盡管好吃,卻不能多吃,因為除了五丁包子還有蟹黃湯包。蟹黃湯包雖然可以盡情享用,但還需留着胃口,因為下面還有豆沙包、千層油膏、各種燒賣、一碗揚州的煨面……
刀魚,不可辜負的春味
明前的刀魚,才是春膳的妙品
長江三鮮之中,我最愛的是刀魚。
刀魚的學名長颌鲚,又稱刀鲚,鲱形目鳀科鲚屬。在中國分布着四種鲚屬魚類,分别是七絲鲚、鳳鲚、長颌鲚和短颌鲚。長江裡的刀魚一般被稱為江刀。七絲鲚是刀魚的表親,它的俗名人們更為熟悉——鳳尾魚,在超市裡可以買到鳳尾魚罐頭。
刀魚的學名長颌鲚,又稱刀鲚
如今,上等的江刀,一條難尋。一種食材,如果過分昂貴,廚師料理起來必然會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差池,拘謹的态度很難有花樣百出的方法,于是做刀魚最穩妥的方法是清蒸,魚骨也舍不得丢掉,魚骨用來香煎。
在從前,刀魚本是尋常物,人們喜歡其鮮嫩,厭惡其多刺,還有不少料理刀魚的方法,最典型的做法是用油整條煎熟,魚骨都酥脆,這典型是懶人做法,清朝美食家袁枚調侃這種做法是“駝背夾直,其人不活”。
還有一種方法是刀魚飯,人們把刀魚釘在木質鍋蓋上,下面煮飯,飯熟了,魚也爛了,肉都落在飯裡,隻留刀魚之味,完全不要型。另外一種方法我稱之為“骨肉皮”,先揭開魚皮,帶出一點刺,然後刮出魚肉,覆蓋在肉皮靠肉的那一面,再以刀背或木柄輕拍,刀魚的魚刺便刺入肉皮之中,此時再用刀抹一下,便是全無骨刺的刀魚肉了。更尋常的方法是做刀魚馄饨和刀魚面,刀魚馄饨是江南尋常小吃,餡料除了刀魚還要有秧草和雞蛋,口感細膩,清香。刀魚面在上海一帶也頗為常見,以前也是尋常物,弄堂小館都有不錯的出品。如今的這些小玩意倒也還常見,但是毫無可能使用清明前的野生江刀了。
刀魚面在上海一帶也頗為常見,弄堂小館都有不錯的出品
清明是刀魚的宿命。“清明前魚骨軟如綿,清明後魚骨硬似鐵”,這是因為刀魚在清明前後會進行交配,交配之後骨頭開始變硬(這一點與人類剛好相反)。幸好有這一硬,價格一落千丈,原本數千元一斤的金貴貨頓時花容失色,成了幾十塊錢一斤的破落戶。尋常百姓才得以買一些回來,做刀魚馄饨。美味經過折騰,回到本來面目,其境遇猶如“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人間的起落沉浮也不過一條刀魚。
刀魚馄饨
也幸好有這一硬,刀魚得以在長江中存留,不至于像軟弱可欺的鲥魚面臨滅頂之災。不過由于長江污染嚴重,一方淨水難尋,江刀也如同淩波仙子般難求,更常見的代替品是湖刀,人工飼養刀魚。由此可見,在人生關鍵時刻有一把硬骨頭也可以救命。
我以前對刀魚不了解,吃過的多是湖刀等代替品,所以不能明白其美妙。有一次我在揚州,吃了一次美妙的刀魚之後,對刀魚的印象大為改觀。這刀魚三兩一條,形如一把彎刀,暗含俠氣,猶如超模。一上桌,原本嘈雜的飯桌頓時安靜下來,每個人都細細品嘗刀魚,忘記了說話。
刀魚,不可辜負的春味
刀魚,是與大閘蟹齊名的“冷場高手”。刀魚如情人,它多麼美妙,就多麼麻煩。刀魚刺多,時辰好的刀魚,清明節前後,魚肉豐腴,刺是軟的,隐隐地藏在魚肉之中,不能粗暴咀嚼,隻能用“嘬”、“吮”、“含”等口訣,每一絲肉都細膩,如同開得講究的花瓣。我們再也回不到李漁寫《閑情偶寄》的時代了。李漁說刀魚是“春膳妙品”,他說:“食鲥報鲟鳇有厭時,鲚則愈甘,至果腹而不釋手。”這鲚說的就是刀魚。
吃完這條刀魚,我才明白,之前吃過的算不上刀魚,隻能是“像刀魚的魚”。當我細細地摘取下刀魚身上最後一點肉,蘸着濃郁的湯汁吃完,盤中隻剩下妖娆的魚骨,盤旋在盤子裡,一種惆怅之心頓起,我喝了一口威士忌,吃完了魚,再喝這口酒,如同事後煙。
如今我回想那晚刀魚的滋味,恍惚就在嘴邊。好的食物,猶如傷逝,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除了刀魚,還應有一枚理想主義的獅子頭
吳松德是個80後,他在微博上的名字叫“獅子樓幫主”,他經營的淮揚菜餐廳獅子樓也是我去揚州必去的一站。
獅子樓,必然會有獅子頭。中國美食崇尚“低開高走”,把貧賤物妙手生花,把尋常物用心點化,成就妙品。獅子頭算是典型,尋常五花肉,細切慢剁,加以心思,文火慢炖,湯汁清美,不能以著夾之,而是用勺,一點點輕觸,顫巍巍,碩大肉圓曆經水火,早已經熟女風範,體貼入微,“入口即化”這個詞有點爛俗,但是我一時還想不起有什麼詞能代替這種口感——你明明吃到嘴裡,感覺到它的熟,它的爛,如舌尖的纏綿,但是倏忽而逝,如同閃電的女兒。
獅子樓幫主吳松德
清炖獅子頭,“揚州三頭”之首,另外兩頭是扒燒整豬頭、拆燴鲢魚頭。在揚州,當地人管它叫劗肉,“劗”字生僻,與其說是一種動作,不如說是一種刀法。揚州三把刀,第一刀就是廚刀,廚師重刀工。文思豆腐是一種典型,屬于炫技派,将軟豆腐切成發絲狀;獅子頭是實力派,表面波瀾不驚,實則刀光暗湧。
“揚州三頭”之首清炖獅子頭
其實我喜歡揚州的夜晚,勝過揚州的早晨
每次到揚州,幾乎都是住在揚州迎賓館。這裡是揚州最美的酒店,就在瘦西湖的邊上,每次都會選擇在晚上,在院子裡散步。真的要散步,要不然無法消化一頓一頓的美食。
揚州是一座适合步行的城市,從何園到個園,從東圈門到東關門,都在步行的範疇之内。途中還可以走神,轉入一條條巷子。北京的胡同到了揚州就成了巷子,巷子是這個城市的柔腸。在小巷裡,可以輕易的和曆史相遇,朱自清、史可法、揚州八怪,各路鹽商,紛至沓來。
揚州的園林多了一些徽派的大氣
揚州的園林似乎不及蘇州有名,在揚州,園林與巷子密不可分,就像魚水。走着走着,就會忽然見到誰家的宅院,深宅大院裡面就是一處精緻的園林。
揚州舊時生産巨賈,多是鹽商,而鹽商多半是徽商,所以揚州的園林多了一些徽派的大氣。與蘇州園林不同,蘇州園林的主人多半是歸隐官宦或者文人,而揚州園林的主人多半是富甲一方的商人或者春風得意的官員,心态的不同,自然有了不同的意境,故而揚州的園林更多一些富貴氣。
風流早被雨打風吹去,而今小巷裡剩下許多攤販,賣各種小吃。從黃橋燒餅到揚州炒飯,從揚州臭豆腐到鴨血粉絲湯,從現磨的黑芝麻糊到排着長隊的麻花,各種味道紛至沓來。
揚州最著名的街——東關街
夜晚可以去揚州最著名的一條街,東關街。身處其中,如同走在北京的南鑼鼓巷,或者成都的寬窄巷子。幾年前我來的時候這裡還稍顯破敗,有煙火氣,如今這裡路面鋪磚,左右房屋修葺一新,一水的青磚青瓦,周邊店鋪林立,旅遊紀念品,揚州三把刀,三和四美的醬菜,謝馥春的香粉,各種小餐館,上面标注着“百年老店”、“淮揚第一家”,我走進去吃了一碗藕粉圓子,去了另外一家買了兩枚黃橋燒餅,在一個市場化的步行街上,尋找淮揚菜的真味似乎有點勉為其難。
當然可以回到揚州迎賓館,去吃一份宵夜,揚州的宵夜總少不了一份陽春面。
陽春面筋道爽滑,香味隐藏在面條與面條的縫隙
陽春面看似簡單,然而越簡單,越是複雜,至簡至繁。迎賓館的大廚陳萬慶從後廚端來一碗陽春面,分量不大,盛放在白色瓷碗中,遠遠的聞到一股香味,依稀可以見到蝦子,用的是蝦子醬油,撒了一點蔥花,做的時候少不了放一點豬油。吃一口,不免有點呆,香氣四溢,面條勁道爽滑,香味隐藏在面條與面條的縫隙中,蝦子沾惹味蕾,醬油鼓動豬油,不是陽光燦爛的耀眼,而是下午四五點鐘了,夕光暖暖地灑在揚州運河上,古渡口似乎無人,小船停下來,船舷上停着一隻白色的小鳥,正打着盹……
(本位作者小寬系美食作家,一大口美食榜創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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