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一個甲子前公映的影片《滿意不滿意》,讓觀衆仍然記憶深刻的,恐怕隻剩一句台詞了——“肉就是排骨,排骨就是肉”。其背景據說是:“得月樓”(飯店)5号服務員楊友生把顧客點的大肉面錯成大排面後,死不認錯,狡辯說:“肉就是排骨,排骨就是肉。”
這樣的情節、這樣的“名言”被廣泛傳播,不可撼動地定格于大衆的記憶中,以緻人們普遍認為楊友生是個毫無責任心、老把工作搞砸、蠻不講理的服務員。
事實果真如此嗎?
真相是——胖顧客發現楊友生給自己端來的大肉過于肥膩,要求換一塊精肉比例高一點的。楊友生滿足了他的要求,但由于粗心或其他原因,換來的卻是大排。胖顧客認為自己要的是大肉面而不是大排面,予以拒絕。于是,楊友生給出希望對方接受的理由:“大排是不是肉啦?”胖顧客對他的解釋很不滿意:“我活了那麼大年紀,今天才曉得:排骨就是肉!”
前因後果,過程清晰,自有影像為證。
那麼,許多人為什麼笃信自己腦子儲存的印象一定準确無誤呢?這大概可以作為集體無意識的一個标本吧!
我之所以要把 “楊氏名言”考證清楚,原因不外:一、楊友生确實沒有說過“肉就是排骨”那樣無底線的話,人們不能為了醜化他而平白無故地把所有屎盆子往他頭上扣;二、楊友生“大排是肉”之說,符合特殊時間設定的邏輯——你要精肉我就給你精肉啰,并不太過離譜;三、楊友生對顧客并沒行坑蒙拐騙之實,他此番動作最大的錯誤在于慷了國家之慨,然而幸虧胖顧客正派,令國有資産最終作了沒有完成會計意義上的小小流失……
顯然,社會公衆長時間認為楊友生以滑頭言行蒙騙顧客,是個錯覺;更重要的是,此中大排和大肉的糾纏,給讀者造成“價值觀”上的錯位亟須反正——過往絕大多數情況下,大排的價值高于肋條、五花,是有案可稽的。纾尊降貴,楊友生何騙之有?
曾經供職于蘇州“松鶴樓”(疑似“得月樓”原型)的著名美食家華永根先生至今仍然記得電影中的這個橋段,他告訴我們:“蘇州的排骨名聞天下,人們常稱‘無錫的肉骨頭,蘇州的排骨’……舊時的蘇州,排骨卻是不上餐桌的,僅作為一種零食,随便吃吃。由排骨制成的油氽五香排骨、五香小肉,為蘇城一絕。”華老引吳江金孟遠《吳門新竹枝》曰:“‘赤醬濃油文火煎,易牙風味憶陳言。郇廚掌故說排骨,吳苑今傳異味軒。’詩下附一小注:‘排骨之制,發明于滬上三十□前之陳言,其制法不得。吳苑有異味軒者,亦以排骨名,自謂得陳之秘制雲。’”(《蘇幫菜》)
華永根筆下的“排骨”和金孟遠筆下的“排骨”頗多異趣——前者是油氽五香排骨,後者才是紅燒排骨。
我注意到《吳門新竹枝》中的一個小注曰“發明于滬上”雲雲, 于是遐想:“本幫”擁趸,大可為之浮一大白吧?
盡管大排可以被處理為椒鹽大排、面拖大排、油氽大排、炸豬排、照燒大排、粉蒸大排……但紅燒大排始終最像一道菜,并且是最中國、最上海的菜的樣子。
我作此判斷的基本理由:1.中國人對醬油的運用,出神入化,蓋世無雙;2.中國人認可大排應當列于豬肉中的頭部地位,一騎絕塵。兩個簡單的事實是:幾乎所有方便面都一色标榜“紅燒大排”口味而回避“椒鹽大排”或“東坡肉”口味;幾乎所有學子或打工人面對飯盒裡的“菜底紅燒大排”都能觸發溫暖而綿長的回憶。
紅燒大排是标标準準的家常菜,因此各顯神通、燒法衆多。不過,見紅和不柴,永遠是這道菜的“金标準”,否則便無法被認定為成功。
我家的紅燒大排,不說“最成功”,說“最成功之一”,諒無太大問題。工序大概是這樣的:先将大排放在滴過白醋的冷水裡浸泡半小時去酸,然後出水;用鹽和料酒抓捏一分鐘去腥,沖洗幹淨,把水控幹;再用少許紅燒汁、蚝油、蛋清腌漬半小時後,拍上一點生粉;熱鍋冷油,将大排一塊塊放入油裡煎至斷生,起鍋;鍋中放入少許油,大把蔥段和幾顆小姜粒入油鍋,煎至香氣滿溢;将斷生的大排倒入,文火翻炒;邊炒邊撒入一些糖、紅燒汁;聽得鍋内吱吱聲響(可知大排在吸收糖分與紅燒汁。倘若太幹,可以淋一點點水),待到大排被油、糖和紅燒汁裹抱,即刻關火……
私房紅燒大排,銜汁不柴、外脆裡嫩、略帶焦香、紅亮精神,而絕不會像單位食堂裡的那麼軟塌塌黏糊糊,一看便是濫用生粉勾芡。
無論行走神州的旅人還是孤懸海外的遊子,看到紅燒大排,從而想起祖國,想起故鄉,想起自家小廚房裡的那一豆竈火,是件太自然不過的事,由此體會“排骨就是肉”裡的哲學意味,也就沒有什麼抗議不抗議的了。(西坡)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