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三聯美食
『在袅袅升起的湯鍋中,我總是回憶起父親的背影,以及童年那幾個無憂無慮的午後。』
作者 / 沈九金
腌笃鮮,上海人笃信的美味。盡管它起源于徽州,卻在這兒生根發芽。腌笃鮮三字各有含義,腌代表腌制的鹹肉,笃代表小火煮炖,鮮代表新鮮的肉。相傳這道菜原本叫做腌炖鮮,而左宗棠傳入上海的時候,帶着口音,錯誤地叫成了腌笃鮮。
但我覺得還是”腌笃鮮“這名字好聽,尤其用上海話講起來。三個字的音節都短短的,唇尖輕輕一滑動,帶着上揚的音節,便叫出了這道菜的名字。讀音這麼的靈巧,和它厚重的味道成為反比,别有一番風味。
上海的秋天總是太冷,這種冷,并非是單純的溫度低,而是濕冷。潮濕的空氣,在秋雨過後,跟随着寒風的身影,成為了上海人的噩夢。很多上海人都讨厭下雨天,下雨意味着降溫,意味着衣物上出現的黴點,意味着凍得梆硬的腳趾頭。
而我小時候,和其他人不一樣,在秋風吹起後,總是掰着手指頭數還有幾天下雨。每次下雨後,都歡呼雀躍,這意味着又有腌笃鮮喝了。看着街上皺着眉頭,急急匆匆的行人,我總是很奇怪,他們怎麼這麼不開心,難道他們家裡沒有腌笃鮮喝嗎。
圖 / 視覺中國
其實腌笃鮮的原料很簡單。鹹肉和火腿冷水下鍋,在大火的加持下榮獲新生。料酒和生姜去除肉的土腥味,隻保留肉的鮮味。再加上時令的嫩竹筍,口感爽脆甘甜。這樣一碗下肚,驚豔了舌尖,溫暖了胃。
秋末冬初的時候,父親總是會熬上滿滿一鍋腌笃鮮的湯,然後痛快地喝上一禮拜。每個周末起床的時候,将近九、十點,有些微涼的秋天,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廚房袅袅升起的雲霧。陽光撒在雲霧上,父親雄壯的背影,守着咕嘟咕嘟的竈台,就像是守護世界的神明。
第一口總是最期待的。早早地坐在飯桌上,看着父親把整個湯鍋端到桌子上。迫不及待地撈出筍段和一大塊鹹肉,再澆上乳白色的湯汁。等待湯涼的過程中,先吃鹹肉。
鹹排骨是最好啃的,一手抓着骨頭兩段,嘴唇輕輕一抿,就能将炖得軟爛的排骨肉脫下來。肉一入口,首先嘗到的是鮮味。肉的豪爽與竹筍的甘甜相得益彰,在舌尖迸發。已經在湯裡消磨了許久,肉的鹹味不在表面,而在更深的纖維層次之間。鮮味伴着鹹味,唇齒留香。
排骨啃完,再吃鹹五花。肥肉部分在湯汁中浸得晶瑩剔透,入口沒有肥膩感,反而保存了湯汁的鮮美。而瘦肉部分本來幹癟,卻在肥肉的幫襯下,重返青春。
随後吃的是竹筍。竹筍的筍尖雖嫩,卻帶着些許苦味。而末端又太老,吃起來很費牙。因此最好的筍段部位,是中間偏上部位。這個部位嫩而不苦,清脆甘甜,無需耗牙,老少皆宜。
圖 / 攝圖網
肉和竹筍都吃完了,湯也涼得差不多了,這才開始喝湯的正題。端起碗,先拿鼻尖嗅一嗅,雨後春筍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
再大口大口吞咽下湯汁,鮮味一路從喉管溫暖到了胃裡。一口氣喝上個幾大碗,直到肚子圓滾滾地鼓出來。這時候晃晃身體,整個人不停地抖動着,肚子裡的腌笃鮮也來湊熱鬧,晃動着,搖曳着,像是海洋的聲音。
這湯非幾天是喝不完的。每次要喝了,父親就把湯鍋從冰箱的小角落裡淘出來,再把它重新上爐進行烹制。
這腌笃鮮的湯啊,是越熬越醇厚。每次喝,它的鮮度都更進一層。當加熱的次數多了,裡面的料少了,父親就開始起他的自由創作。
他開始加入胡蘿蔔,土豆,娃娃菜等其他蔬菜。蔬菜的加入毫無章法可言,通常是家裡有什麼蔬菜,就加入什麼蔬菜。所以加了土豆的腌笃鮮就會和清炒土豆絲一起成為我的晚飯。
我也總和父親一起,進行奇奇怪怪的構思。每當父親帶着我上菜場時,我都仰首挺胸,費勁地踮起腳尖,在菜攤上指指點點,氣質猶如皇帝指點江山般氣派。
圖 / 攝圖網
父親很寵我,我說什麼,他就買什麼。那時候我們的膽子很大,什麼都敢加。有時候有些菜我不認識,就是單純地覺得好看。父親也順着我,把它加入腌笃鮮中。蔬菜的加入,會使腌笃鮮帶入别樣的香甜。而好吃的秘訣是,蔬菜一定要炖得很軟爛,做到入口即化的程度才夠。
一家人外出旅行的時候,湯的首選永遠是腌笃鮮。很奇怪,盡管飯店被裝飾得富麗堂皇,但這腌笃鮮的味道總是不盡如人意,總沒有父親燒得那麼鮮。
這時候,我和母親總是擠眉弄眼,湊在一起低聲讨論:“我覺得還沒你爸燒得好吃。”“巧了我也覺得,沒有你老公燒得好吃。”父親這時候總是正襟危坐,臉上帶着滿足而自豪的笑容。
小時候我的深秋初冬,就在這一鍋鍋的腌笃鮮中度過了。
長大後,一個人離家打拼,漸漸遠離了腌笃鮮的香氣。我開始和成年人一樣,在秋風漸起的時候,裹緊身上的大衣,咒罵着上海的鬼天氣。更是開始讨厭起下雨天,永遠都皺着眉頭在雨裡穿梭。
偶爾回家看望父母,也不見家裡那口湯鍋。好奇之下詢問母親,才得知鍋被收起來了,因為父親的腰不行了,經不住長時間的站立了。“他現在腰不行了,哪兒站得了一上午熬湯啊。”
出去旅行也總是和别人一起,衆口難調的情況下,很難再點上一盅腌笃鮮。腌笃鮮就這樣,和生活中的很多事物一起,漸漸淡出了我的生活。
有了小孩之後,家中終日有着喧鬧的聲音。我也開始學習如何做一位母親,如何做菜。我從父親的手裡讨來了那口鍋,在秋天的第一次寒雨後,買來鮮嫩的竹筍和鹹肉,炖煮起腌笃鮮來。
一煮就是一上午,在袅袅升起的湯鍋中,我總是回憶起父親的背影,以及童年那幾個無憂無慮的午後。
讓我欣慰而幸福的是,我的小孩也很喜歡腌笃鮮。他牙還沒長齊,用露着風的嘴巴,喝了一碗又一碗。看來這口鍋和這門煮腌笃鮮的手藝,終究也要傳到他那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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