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買菜帶來的愉悅，并不少于吃的過程。我喜歡菜場時蔬四季輪動，煙火嗆人。更主要的，菜場是難得的能實現自我意志表達的機會，雖屬于“非必要”，可我就是喜歡，就和有人喜歡“非必要”的豪車、豪宅、大金鍊子、獎章一樣。

1、

今年3月的一段時間，因為疫情，買菜這種可憐的愛好被“褫奪”了一半。

選擇哪個買菜的app，買哪種菜，貌似有決定權，實際被“包辦”，這種“愛P不P”的app暗藏機關。這不，天天推薦一個叫“艾滋”的時令食品。

在app置頂推薦5天後，我這麼意志堅定、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竟然忍不住也買了一盒。這也說明，一是柳下惠的故事有多麼不靠譜，二是“灌輸”有用。

“艾滋”終于沒有辜負這個難聽的名字，隻有草的顔色，沒有艾的滋味。

“包辦婚姻”難得幸福，被“包辦”的食品一定難吃，可憐的上海人。

小區解封，我第一個想法不是唱歌，而是籌劃去菜場。

然而，菜場已經不是疫情前的菜場。

菜場有六個大門，原來都可以進出，現在隻有一個大門進，一個大門出。七八個保安個個精神抖擻，嚴陣以待，一個拿着喇叭，沖着門口長長的隊伍大聲嚷嚷，其餘審核每一位的綠碼，是不是病毒嫌疑人。讓我想起二戰電影中的一些鏡頭。

保安審核完我的綠碼、行程碼、場所碼各種碼之後，終于進得了菜場。

菜場依然人頭攢動，菜價已然高漲。

在熙熙攘攘中，突然，我發現了久違的蠶豆。

雖然蠶豆品相很差，但是“檔口”負責人大嫂态度很正點。

“先生，請掃場所碼。”

“買個蠶豆還要掃場所碼，你開什麼玩笑？”我驚訝得合不攏嘴。

“對不起，上級規定。”

賣菜的小攤販，也改行了？這情節似曾相識，令人恐懼。

我終于和這個久違的“非必要”“沒品相”的蠶豆失之交臂，責任都在“美方”。

2、

我喜歡吃蠶豆，特别是蠶豆米炒雞蛋。

因為“蠶豆病”發病率高，廣東本地人極少吃蠶豆。所以，偏安廣東多年，我幾乎沒吃過新鮮完整的蠶豆，偶爾在豆瓣醬中依稀看見蠶豆的影子。

（“蠶豆病”是吃蠶豆後引起溶血性貧血，華南地區發病率較多。症狀嚴重，如果不及時治療，可以緻死。）

在巢北鄉下，蠶豆屬于“非必要”的農作物，一般是在田間地頭種一些，稍稍彌補主糧的不足，“艱難探索”年代，能為苦逼的生活中添加一點滋味。新鮮的蠶豆有兩層皮，用食指、中指、無名指，組成一個“杠杆結構”，先把蠶豆外殼剝掉，然後再用指甲把蠶豆的内皮剝掉，我喜歡剝蠶豆這個有趣的過程。

剝出來的蠶豆米，蒸雞蛋和炒雞蛋均可。

我覺得炒雞蛋比較好，水分較少，口感更濃，就像敝鄉人處世哲學，實在。

蠶豆米炒雞蛋是一道時令菜，隻有在蠶豆即将成熟的春末夏初時節，才有機會吃到。探索年代，可是一道至高無上的硬菜，價值大于等于現在的鮑魚。

此處的“蠶豆米”，敝鄉也叫“蠶豆花”。

嫩綠的蠶豆米，點綴在金黃色的雞蛋中，“綠油油”“黃燦燦”，就像油菜花盛開，視覺效果驚豔。吃一盤蠶豆米炒雞蛋，就是一趟春天視覺之旅。

如果在蠶豆米炒制過程中加入的是菜籽油，而不是我們家長期使用的國産老棉籽油，顔色和味道更加驚豔。

蠶豆米的糯香和清香，土雞蛋的卵磷脂香味，混合着菜籽油中的風味物質，是破敗的茅草屋中稀罕地直擊靈魂的香氣。

蠶豆醬，作為奢侈品的調料，也是我的愛。蠶豆醬的地位在小麥醬，黃豆醬之上，為三“醬”之首。

在艱難探索年代，沒有蔬菜是常态，此時，如果來一“筷子”蠶豆醬拌白米飯，那也是莫大的享受。

如果有幸在冬季，一家人圍在小煤球爐前，做一鍋魚頭笃豆腐，在白白的魚湯中，加入一點蠶豆醬，豆瓣在魚湯中翻滾，濃郁的醬香混合魚肉蛋白腥香，在屋子裡彌漫，那一定是一個極隆重的日子，幸福感爆棚，用生産隊長大瞎子的話說，那就是共産主義。

炒蠶豆，是敝鄉春節的零食。其衍生品——油炸蠶豆或香酥蠶豆，甚至魯迅先生《孔乙己》中的茴香豆，更多出現在富裕的江南，四十年前，敝鄉是沒有的。學《孔乙己》課文時，不明白“茴香豆”是個啥，鄉下的語文老師也不知道。多年後在上海讀書，紹興同學帶來了“茴香豆”。原來，不就是敝鄉的蠶豆嗎？上海稱作“五香豆”。後來我特地去紹興，在魯迅先生故居附近的鹹亨酒店買了幾包茴香豆，算是為年少時的心結做個備注。

蒸蠶豆，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好吃，而是用線穿成一串，放在飯頭上蒸熟，挂在小朋友脖子上，兼作炫耀的零食，我覺得根本“沒必要”，但是鄰居小朋友喜歡。

蠶豆粥，我是不喜歡的，主要是煮熟後的蠶豆皮難吃。皮吐掉，媽媽要批評，不吐，确實味道不兼容。

吐皮，還是不吐皮，是個“兩頭堵”的問題，嚴重影響吃蠶豆粥的心情。于是，在我能選擇的時候，索性也就不吃蠶豆粥了。

就如同現在的年輕人，結婚後，生，還是不生孩子——索性，婚都不結了。

這個現象，我總結為“蠶豆皮悖論”

。我的“第二故鄉”上海，“五香豆”變成了“蠶豆皮”。

3、

常常想，為什麼年紀越大越喜歡琢磨美食，就是我媽說的“好吃佬”。

我曾經也是一個“撲在書上，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的努力成為共産主義事業接班人的“四有”少年，活着活着怎麼就偏離了航線？

是我年輕時理解錯了，還是老糊塗了，還是這世道錯了，還是生活本來就是這樣？

這些矛盾充斥着我的生活，“必要”還是“非必要”？讓我非常分裂，非常之累。

德國偉大的哲學家康德說：有三樣東西有助于緩解⽣命的⾟勞：希望，睡眠和微笑。盤點這三樣東西，我的餘額越來越少，接近“三無”。

剩下的隻有庸俗苟且的幾樣：看笑話、逛菜場、琢磨吃。

我也不知道，剩下的這幾樣庫存，還能支撐多久。

最愛的蠶豆米炒雞蛋，多久才能吃上？

畢竟，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吃過蠶豆米炒雞蛋了。

想起一句歌詞：我的心是油炸的蠶豆。

最憶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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