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7月，原衛生部、原國家教育委員會等9部委聯合發布《關于開展“愛牙日”的通知》，将每年9月20日确定為“全國愛牙日”。自此，中國人有了屬于自己的口腔保健節日。來到“全國愛牙日”30年這個時間節點上，曆史能給予我們哪些啟示？

1 、成立全國牙防組

中國人的口腔保健意識，喚醒于一場曆史性的外交訪問。

1972年隆冬，北京。鵝毛大雪，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的專機“空軍一号”緩緩降落在北京某機場。中美兩個大國結束了此前20餘年的隔絕，雙邊外交步入正軌。

陪同尼克松訪華的，還有尼克松夫人帕特·尼克松。遊覽長城、慰問患兒、參觀“國寶”熊貓，帕特的一系列既定行程順遂展開。随後，她來到一所幼兒園。讓中方始料未及的是，她關注的焦點既非教室是否窗明幾淨，亦非孩子的身體是否強壯結實，更不是中國的娃娃會不會講英語。

帕特·尼克松俯下身，仔細查看孩子的口腔健康狀況。

一口口爛牙。雖已時過境遷，但陪同帕特·尼克松參觀的原國家主席李先念的夫人林佳楣對此仍記憶猶新。絕大部分孩子的乳牙或齲壞或缺失，純真的笑容平添了一絲缺憾。

“20世紀90年代，一次參加活動時，林佳楣老人親口證實了此事，她說，當時場面很尴尬。那個年代，中方根本沒想到她（帕特·尼克松）會關注口腔健康。”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口腔醫院口腔預防科主任韓永成說，家長往往認為乳牙遲早要脫落，即便有齲齒，也無大礙，更無須治療。“現在很多人依然存有這種錯誤觀念，遑論40多年前。”

的确，“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這句略帶調侃意味的民諺同樣透露出多年來國人錯誤的口腔健康觀念和淡薄的口腔保健意識。

“訪問中的這一幕給了我們很大震動，尤其是政府層面。”韓永成說。1975年，全國召開首次保健牙刷會議。很快，位于北京市甘家口的北京牙刷廠生産出了國内第一把保健牙刷——牡丹牌保健牙刷。1983年，原衛生部組織開展了第一次全國口腔健康流行病學抽樣調查。

時光荏苒。1988年8月，一批全國知名的口腔專家彙聚京城，召開了一次影響後世的重要會議。作為受邀專家之一、時任北京大學口腔醫院口腔預防科副主任的學也參加了會議。

會上，專家一緻認為，我國牙病防治工作形勢嚴峻，長期無人管理，專科機構也過少，人員奇缺——10萬人口中僅有1名專業口腔醫生。專家建議，應借鑒國外做法，在衛生部設立口腔衛生司或口腔衛生處，統領全國口腔疾病防治工作。在今天看來，這一建議合情合理，但在當時，卻差點“流産”。

學坦言，彼時，國家正在搞深化改革，精簡機構，若此時成立新機構，就意味着要增加編制，“這與中央精神不符。”

于是，有人提出了一個“變通的方法”——由原衛生部官員、專業單位領導及口腔預防專家組成一個“三結合”機構，這樣，既不跟國家要編制，也不要經費，三不跟國家要設備，同時還能調動各方面力量，把工作做起來。

全國牙病防治指導組應運而生。

2 、推廣運城模式

全國牙防組成立翌年，“全國愛牙日”确立，各省、市、縣也照此成立了相應的牙防組，三級防治網初具規模。

學表示，在既缺少政策支持（沒編制），又缺少資金保障的情況下，能成立牙防組，實屬不易。全國牙防組成立後，先後組織了3次全國性的口腔流行病學調查，建立健全全國牙防網絡，舉辦多期全國性牙防骨幹培訓班，組織多次全國性大型口腔健康促進活動。

此外，全國牙防組總結推廣各地開創的不同形式的牙防工作模式，帶動全國牙防工作廣泛開展，其中，山西運城模式引人關注，它也是我國首個農村牙病防治模式。

山西運城地處我國中部，是一個典型的以農村經濟為主的内陸地區，經濟屬于中下遊水平，自然條件的限制使當地農民就醫方面比較困難，百姓的口腔保健意識也不高，牙科服務主要靠江湖遊醫來解決，有的牙痛用土法來紮針。

“我當時從部隊轉業回到運城衛校教書,就向校領導提出開個牙科診所，在課餘時間為群衆治牙疾。後來越做越受歡迎，也越做越大，引起省衛生廳重視，辦起了運城口腔衛生學校，為農村培訓實用型口腔保健人才。”運城模式的發起者、原山西運城口腔醫院院長牛東平回憶道，在出資方面，運城允許個人出資，在當時是個重大突破。

牛東平介紹，運城先後創辦了一個中等規模的口腔醫院和一個中等口腔衛生學校，此後又建立了運城口腔疾病防治中心，統領全市牙防工作，此外，由中心在各縣選拔一位具有開拓能力，善經營管理的口腔專業人員，自籌資金，自購設備，聘用一些具有中專及以上學曆的口腔衛生人員，在适宜地點開設牙防所或診所，均實現自負盈虧、自收自支。牛東平告訴記者，運城模式歸納起來可謂“四三模式”，即從機構上，縣、鄉、村三級機構合力完成；從人員上，初、中、高三級人員共同參與；籌辦方式上，國家、集體、個人共同出資；預防保健上，初級保健、二級保健和三級保健并舉。

“解決農民牙病防治問題，必須因地制宜建立一套機制和模式，第一要培養人才，第二要設立機構。”牛東平說，此後，原衛生部在運城召開全國農村口腔衛生服務運城現場會議，總結推廣運城模式。

專家表示，運城模式之所以能取得成功，關鍵在于人才儲備。我國牙科醫生與人口的比例為1∶40000，與發達國家1∶1000相比明顯不足。而且，我國牙科醫生大多集中在城市大醫院，廣大農村和城市社區的口腔醫生嚴重缺乏。

運城市農村牙防模式的形成與發展，和牛東平開辦的口腔衛生學校，培養出當地口腔人才密切相關。沒有這個基礎，防治網就失去了依憑。此後，北京、上海、深圳等城市牙防工作也同樣得益于當地相對充足的專業牙防醫生。

“但是，現在專業的牙防醫生越來越少了。”一位基層牙防醫生說，老一輩牙防工作者更多是靠那個時代所賦能的無私奉獻精神支撐着。但随着市場經濟大潮的到來，做預防與做治療之間的收入差距逐步拉大，“20世紀90年代初，行内就有說法，做預防的一年比做治療的少掙一個雙門冰箱，現在，差距就更大了。”

3 、撤銷牙防組風波

随着醫學知識普及和經濟發展，百姓愈加關心自己的牙齒健康，龐大的市場讓利益相關方摩拳擦掌。

牙膏，首當其沖。2006年，一位名叫李剛的消費者将全國牙防組告上法庭，認為該機構并不具備認證資格，全國牙防組對包括高露潔、佳潔士等9家公司的口腔用品進行認證的行為屬于違規。此外，在認證過程中，企業需要提供少則數千元，多則數萬元乃至上百萬元的試驗費用，通過認證後，相關企業還需要給牙防基金會提供“捐贈”。

因為涉及億萬百姓每天使用的牙膏，這一事件引起社會廣泛關注。2007年4月30日，原衛生部宣布撤銷全國牙防組，同時在原衛生部疾病預防控制局成立口腔衛生處，負責全國牙病防治管理工作。

回溯整個事件，輿論的關注點大部分聚焦于全國牙防組拿了多少贊助費，誰有權進行牙膏認證等，但對公衆而言，其更關心的是如何選擇适合自己的牙膏。遺憾的是，這方面的科普顯得不足。

時任全國牙防組副組長的學坦言，在全國牙防組撤銷後，雖然設置了行政管理機構，但如何做好公衆的口腔保健工作，缺乏專業機構指導，造成“真空”。這一漏洞在此後的含氟牙膏事件中就表現了出來。

2006年，某牙膏廠家發起了一場“慎用含氟牙膏，拒絕氟從口入”的活動，聲稱“含氟牙膏會導緻氟斑牙、氟骨症等。”一時間輿論嘩然。

權威專家對此發表了不同觀點，修正了上述廠家的謬誤。比如，時任北京大學口腔醫學院教授的卞金有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明确表示，“如果含氟牙膏使用不當,出現氟牙症（氟斑牙）是有可能的，但隻會出現在牙齒尚未發育完好的兒童中，對于牙齒發育早已完成的成年人，這種影響已不可能産生。而出現氟骨症則絕對不可能。”

卞金有表示，含氟牙膏在發達國家或齲齒發生率較高的國家的使用非常普遍，在90%~95%以上，而在發展中國家的使用還較少，市場占有比例也很小。其中，含氟牙膏通常比普通牙膏的價格高出2倍~3倍是重要原因之一。因而，世界衛生組織甚至專門為發展中國家開發研究出成本較低、價格較低的配方，以推動含氟牙膏在發展中國家的使用。但是，這樣的聲音顯得很弱。

4 、洗牙熱“救”了民營診所

2004年，已在公立醫院摸爬滾打近20年的李國章辭職“下海”了。

口腔診所是社會資本關注的投資領域。相比其他科室，口腔科相對獨立，更具備開設診所的條件。“以前口腔醫生都是在公立醫院，現在，公立和民營平分秋色。”北京口腔醫學會民營口腔分會主任委員程铮說。

起初，診所門可羅雀。“除了政策支持不足，百姓的接受度和信任度是很大障礙。”李國章說，人們從心理上更信賴公立醫院。

洗牙熱的興起，讓李國章的診所起死回生。對牙科診所而言，洗牙操作難度小，患者就診時間短，利潤高。“一句話，需求側旺盛，但供給側不足。”在李國章看來，洗牙趨熱，首先是生活水平的提升，百姓開始關注牙齒健康，但僅靠公立醫院難以滿足強勁的需求，民營診所則抓住這一契機，打開了市場。

繁榮的市場吸引了資本的目光，逐利的本能讓虛假廣告叢生，比如，誇大洗牙功效。“洗牙的目的是護齒而非美白。”李國章說，洗牙本質上，就是用專業器械替人們祛除牙菌斑和牙結石，維持牙周組織健康、預防牙周疾病。

但為了迎合消費者對牙齒美白的需求，諸如“隻需20分鐘，就讓您擁有美白的牙齒”的廣告頻繁出現在街頭巷尾。更有甚者，個别不具備衛生條件的小診所違規操作，成為肝炎等傳染病傳播的溫床。

“感覺自己被忽悠了。”有人曾聽信虛假廣告而選擇洗牙，但洗完後，不僅牙縫變大，還出現牙齒松動，“還是一嘴黃闆兒牙。”

專家表示，牙縫變大、牙齒松動，并非洗牙之過，隻是因為以往大部分人沒有洗牙的習慣，牙周病已積累到了一定程度，這些是将原本堆積在牙縫中的牙結石清洗掉後的自然現象。

5、 鎳鉻烤瓷牙羅生門

2009年年初，很多口腔醫院門庭若市，排起長龍，就診者明确要求把原本鑲上的鎳鉻烤瓷牙拆除。

一切肇起于網絡上的一則帖子。文中稱，鎳鉻合金有毒，會引發過敏反應，輕則導緻荨麻疹，重則危害腎髒功能，國外早已棄之不用。

時年，互聯網進一步發展，相比含氟牙膏風波，鎳鉻烤瓷牙事件通過網絡，發酵速度更快，影響面更大，而不同的專家觀點與媒體解讀則有如羅生門，令公衆無所适從。

所謂烤瓷牙，簡言之，就是處于挽救病牙或美容的目的，給牙齒戴個套子。這個套子有一定厚度，為了讓患者戴上後牙齒的大小不變，會先将患者自己的牙齒磨小，再戴上套子。

彼時，國内烤瓷牙的種類非常多，材質主要有鎳鉻合金、貴金屬和全瓷等，其中最為廉價的是鎳鉻合金烤瓷牙，每顆價格大緻在500元，而貴金屬烤瓷牙單價為2000元~3000元不等，全瓷材質的要4500元~5000元。

中華口腔醫學會名譽會長王興表示，鎳鉻烤瓷牙的安全性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使用合格的鎳鉻合金材料、加工制作規範符合标準，這一原則也适用于其他的口腔材料。王興指出，當時，國内市場上存在一些不正規的廠家，為了節約成本生産不符合質量要求的烤瓷牙，帶來了安全風險。

當時，僅上海各類義齒加工企業就有上百家，規模大的有100人，規模小的隻有五六個工人，缺乏監管，質量風險大。

“鎳鉻烤瓷牙的安全之争更像是一次商業炒作。”這位專家說，從統計上看，因使用鎳鉻烤瓷牙出現過敏甚至腎病的病例極少，其中不排除是由“小散亂”加工企業生産的不合格材質所緻。更為重要的是，風波過後，鎳鉻合金幾乎絕迹，消費者隻能接受價格更為昂貴的貴金屬等材質。“事實上，到現在為止，國外也未棄用鎳鉻合金。”

6 、預防初心不能忘

多位業内專家表示，30年間，牙病防治領域曆經多次風波，尤其是近20年，風波不斷，從側面反映出國人對牙齒健康和美容的關注度越來越高，尤其是意識到口腔健康與全身健康密切相關。但另一方面，相比“治療”，“防控”這個初心有所偏離。因此，未來，牙病應将重心放在“防控”，尤其是重點人群的牙病防治上。

中小學生是重中之重。“防牙病，還是要從娃娃抓起。”全國兒童口腔疾病綜合幹預國家項目辦副主任劉雪楠說，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中國防治慢性病中長期規劃（2017年~2025年）》中明确指出：“慢性病主要包括心腦血管疾病、癌症、慢性呼吸系統疾病、糖尿病和口腔疾病。”

劉雪楠表示，學齡兒童牙齒處于乳恒牙交替的混合牙列狀态，是齲齒好發的高危年齡階段。要做好學齡的齲病防治工作，不僅需要衛生健康行政部門和教育部門緊密協作，出台相關政策文件，保障牙防工作的順利開展，需要學校的大力支持，同時，也需要社會各界的關注和積極參與，更需要家長的積極參與。

劉雪楠說，因為學齡兒童處于生長發育和習慣養成的關鍵時期，需要家長的監督和指導。這就要求家長首先具備良好的口腔健康知識素養，以便科學合理地指導孩子預防口腔疾病的發生。在對學生家長進行口腔健康知識教育時，應将有效刷牙、使用氟化物預防齲齒（含氟牙膏、專業局部用氟）、健康飲食、定期進行口腔檢查、窩溝封閉等知識點傳播給家長，使其認識到其在孩子口腔健康上的自身責任。

牙防離不開“主心骨”

采訪中，學、牛東平、卞金有……這些我國牙防工作的親曆者很多已是窮經皓首的古稀老人，但談及牙防工作，仍是滔滔不絕，似乎有着說不完的話。“希望國人的牙齒越來越健康”是這些牙防前輩們共同的心聲。

對于既往我國牙病防治工作的經驗和教訓，這些親曆者們有着不同的感觸和反思。但其中一緻的觀點是，牙病防治是公共衛生問題，需要政府這個“主心骨”的政策保障和财政投入，而全國牙防組風波或許與彼時的牙防工作未能得到政府财政更多支持相關。

在當前市場經濟條件下，公共衛生問題更需要政府發揮主導作用。不論含氟牙膏風波抑或鎳鉻烤瓷牙羅生門，均不排除資本的逐利行為，但隻要政府履行好監管職責，公衆健康和市場經濟利益二者完全可在法治的軌道上并行不悖。

此外，牙防工作需調動各方積極性，運城模式就是成功的典範。當前，随着基層衛生發展，各地已逐步将牙防工作納入社區衛生服務中，采訪中，專家認為，應以社區為平台，鼓勵牙防專業人才紮根社區，把當地在校學生作為重點人群，開展牙病防治和口腔健康教育工作，使居民常見的口腔疾病就地解決，衛生行政部門則應配套建立起社區牙防工作績效考核和人才激勵制度。

記者采訪時注意到，當前我國尚未專門針對牙病防治制定中長期規劃。事實上，在頂層設計方面通過明确規劃，方可明确各方責任，分步驟、有條理做好牙防工作。比如，地方政府應為當地重點人群的牙病防治工作提供财政支持，确保牙防經費落實；對需要進行牙病防治的本地和外來中小學學生實行優惠甚至免費服務政策；有條件的地方可拿出專項牙防項目經費組織開展經濟效益明顯的預防保健服務，如窩溝封閉等。

文/健康報記者 張磊

編輯/管仲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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