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身子骨從小就很差，卻活了83歲，隻因長期飲茶60年。可以說她的大半生，都是在品茶中渡過的。

外婆喝茶很偶然。在她23歲時，一天勞動回來，口渴得難受，見到外公盛滿的一杯濃茶，擡起來就咕咚咕咚一喝而盡。先覺苦澀，既而回甜，精神倍增。外婆說:″真想不到，看上去像幹腌菜一樣的茶葉，還能提神、醒腦。"

從此，外婆開始喝起了茶。

外婆最初喝茶時茶瘾不大，隻放幾片茶葉将水腥味逼掉就行了。那時也品不出茶味，每天喝上一兩杯。如此喝茶，一直喝到50多歲。

外婆的茶瘾大，是在我才八個月時，母親病了，不能照料我，隻好将我送到外婆家。外婆家境不好，無錢買奶粉等營養補品給我吃。我餓得不分白天黑夜的哭。外婆隻好白天背着我來回走動，遇着村裡正處于哺乳期的婦女，就請求她喂我幾口奶。晚上，就嚼梨水和玉米喂我。隻因吃不上口，我餓得一夜哭号着，外婆也一夜的抱着我來回走動。由于經常熬夜，外婆的茶瘾漸漸大了起來。原先隻放一小撮茶葉，後來就要放半小把茶葉。茶葉一泡開，幾乎裝滿杯子。再後來，這樣喝也不過瘾了。外婆就把茶葉放在茶罐中炕，炕得又黃又脆，再拿起茶罐簸幾下，然後将開水倒進去，煮上十多分鐘，才倒在杯中慢慢品味。

在我四五歲時，外婆養成了一種品茶的方式。

天剛亮，外婆要喝早茶。她起得很早，天還未亮就起，她先将要做的事做完，就開始炕茶、熬茶，或是在柴火中丢上幾個洋芋，慢慢燒着。等洋芋燒好後，外婆用篾片刮得黃澄澄的，端着熬好的茶在門外找個小闆凳坐下，聽雀鳥的呢喃，一邊慢慢喝茶，一邊吃着洋芋。喝好、吃好後，外婆就下地勞動了。

中午，吃過飯後，外婆就要喝茶了。這時她的茶瘾特别大，她要炕兩小把茶葉，用兩個茶罐分别煮茶。而且喝得又快，一杯茶兩三口就喝光。有時我幫她倒茶，外婆樂呵呵的笑着說:“你也喝上一杯。”中午飯後，外婆下茶喝的，還是幾個燒得黃生生的土豆，有時是炒得脆生生的黃豆。

外婆一邊喝茶一邊吃着黃豆、洋芋，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中午喝茶，外婆喜歡看雲，特别是看到如花朵一般的白雲，她會興奮地叫我們也跟着看。我想:大概外婆在這時會想起少女時的情景，或是會想起李白的詩句:″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吧？如果特别高興時，外婆還會唱上幾段民謠、小調。那時，我真猜不出外婆苦中作樂的思想境界。總覺得她不憂不慮，不愠不怒，不氣不惱。雖然生活艱苦，卻很少聽到她叫過一聲苦。

黃昏，也就是吃過晚飯後，外婆又要喝茶了。這時，外婆喝茶是坐在一棵老梨樹下，手端一杯濃茶，頭仰望着蒼天或是落山的夕陽。

我不知道外婆是否記得“: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詩句？

我不知道外婆是否讀過:“黃昏獨倚朱闌，西南新月眉彎”？

我不知道外婆是否讀過:“傾輝引暮色，孤景留思顔”？

我不知道外婆是否讀過:“黃昏蒼然上野台，廢塘尚有數荷開”？

如果有村裡的老人來閑聊、拉家常，外婆就跟她們聊，而且聊得非常開心。要是沒有人來聊天，她就講故事給我聽。外婆沒有讀過一天書，但記憶力驚人。大舅讀小學時背課文，她在旁邊聽着，竟然記了下來。

更令人驚奇的是，不知她是怎樣記住了《四書五經》、《論語》、《道德經》、《菜根譚》上的一些句子;不知她是怎樣背會《百家姓》、《弟子規》、《女兒經》、《三字經》、《神童詩》、《董永行孝》、《孔雀東南飛》。

她會講《鏡花緣》、《山海經》、《聊齋》等這些故事的。她的記憶力常叫年輕人咂舌，自歎弗如。我想:要是外婆小時候有條件去讀書，真不知會讀成什麼碩士、博士，什麼文學家、史學家、哲學家呢。也許是上蒼的安排，她隻能一輩子務農；她隻能當一個鄉村的醫生，為人治病；她隻能做一個慈善者，為村民們分憂解難。

外婆喝茶可能沒品出什麼茶道，或許壓根兒不會想到這些文人雅士的話題。她喝的茶一直是大葉子茶。兒孫們買給她好一點的茶她不喝，她說這些好茶隻是價錢貴，喝起來沒勁，不如老粗茶。我們買給外婆的茶有:雲南花茶、滇綠、糯米茶、坨茶、毛尖茶、雲霧茶、普洱茶;有銀川的三泡台;有江西的碧螺春;有湖南的湘尖;有西藏的雪茶;還有外孫女從國外寄來的名貴茶。但外婆不喝，而是将這些茶葉藏起來。一有人來，她就拿出來炫耀，說是某某人從某某地方為她帶來的。炫耀完了，就給來人一盒，或是用紙包一小包，送個來人說:“拿去嘗嘗。”

外婆晚年時，家幾乎成了個小茶鋪。村裡有的老人沒錢買茶，就往外婆家跑。一來客人，她就找出自己舍不得喝的茶葉來泡給人喝，而她卻端着粗茶樂呵呵地說個不停。

外婆直到晚年，身體硬朗，手腳輕便，一根白發也沒有，牙齒幾乎沒有脫落，也沒有大病過。大不了就是傷風、感冒、腰疼。不知是與喝茶有關，還是跟她開朗的性格和有規律的飲食起居有關？

記得外婆去世的前幾天，她想喝茶，叫二舅拿茶葉給她，外婆悄悄地将茶葉放在嘴裡嚼着。二舅見了不解地問:"媽，您嚼啥子？"外婆平靜地說:“茶葉”！二舅說:“我幫您将茶熬好再喝”。外婆說:“不用了，水喝多了尿就多，這幾天我起床不便，大小便要你們倒，太麻煩你們了”。二舅聽了，鼻子一酸，哭了起來。

外婆走時，嚼了幾片茶葉，而不是喝了幾口茶水。外婆走後，我想:如果在外婆的墳邊栽一棵茶樹，那麼遠在天國的外婆，也能像在人間一樣悠閑地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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