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又落在故鄉的田野,又潤濕了屋瓦,洗亮架上的葡萄枝了吧?
窗外,正有春雨在落下,沙沙沙,跟着細雨的腳步,我又回到童年的村莊,坐在樓頂的平台上。雨霧柔濕了時光,栉比的屋頂靜谧而安詳,西望村外,田野上二三身影,那是鄉民在春耕。
“春雨潤如酥”,“春雨貴如油”,這兩句詩,将春雨的好說得真好。冬旱之後,大地幹渴,草木待蘇,細雨油然而下,如一場溫柔的喚醒。記得每逢春雨初降,村裡村外,人們見面皆歡喜贊歎:“這場雨值錢無數!”
春天的雨,比鑽石珍貴,領受之餘,我們唯有感恩。
撰文 | 三書
01
好雨知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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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喜雨》
(唐)杜甫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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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61年春,那個落雨的夜晚,詩人杜甫也同樣歡喜。這首詩的詩眼,那個夜晚的關鍵詞,就是一個“喜”字。
杜甫開口便呼雨為“好雨”,詩情從歡喜中溢出。“好雨知時節”,你這好雨,多麼及時,多麼有情有義。因其好雨,所以知時節;因其知時節,所以為好雨。“當春乃發生”,此句渾樸,有贊美不盡之意,正當春時,好雨降下,在在處處萌發生命。
春雨似霧,聽是聽不見的,然而在夜裡,詩人也隻能傾聽。他聽出了無聲之聲,“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風過之處,有雨潛行。無聲是聽覺,潤物是視覺、嗅覺或觸覺,“潤物無聲”便是通感,亦由喜雨而來。
春雨使人歡喜,但不知會下多久,能否使土地濕透草木飽足?他走出茅屋去看了看,什麼也看不見,而正是從看不見之中,他看見了整夜的雨。
當時杜甫住在成都草堂。蔔居以來,躬耕江畔,栽樹種菜,去國日賒,長安比北鬥星更為遙遠,切近的是天氣、酒食、江水以及季節的更替。“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這兩句很有力,由“雲俱黑”,知雨不遽止,雨将更密,由“火獨明”,彰顯出無邊夜雨。
此等筆力,有似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即僅露出一點,暗示出潛藏的巨大冰山。杜甫寫的是一點漁火,我們看見并感覺到的卻是整個雨夜,而且詩人沒有多餘的描寫,因此更可以各自的經驗和想象去創造它。
天還沒亮,他已想見清曉時分,錦城雨後的花将是什麼樣子。雨濕花紅,此乃尋常風景,能否寫出好句,取決于詩人是否有獨特的感受,以及能否用語言發現一個神秘的世界。“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紅濕、花重,都是杜甫的妙語,似寫花,實寫雨,飽含喜意。清晨的錦城,濕漉漉、沉甸甸,仿佛江畔一座帶雨的花園。
清 王翚《杏花春雨圖》
02
一雷驚蟄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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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田家》
(唐)韋應物
微雨衆卉新,一雷驚蟄始。
田家幾日閑,耕種從此起。
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
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
饑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
倉禀無宿儲,徭役猶未已。
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闾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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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後四句,這首詩在讀者心中,大概純是田園牧歌了。但我們注意到詩的标題“觀田家”,顯然詩人是旁觀者,他并未身在其中,而此詩隻是他對田家生活的一個見證。
跟随詩人的視角,我們先來回憶田園生活。我們都曾那樣活過,也許你忘了,但詩替你記得,也許還會讓你在親切感中,回想起隔世的另一個自己。
“微雨衆卉新,一雷驚蟄始”,微雨,微風,這些詞的發音,和它們指涉的事物,帶給我們輕柔甜蜜的感受。被微雨潤濕的青草,熠熠生輝,“衆卉新”就是滿目欣喜。一聲春雷,如同上天頒布的律令,蟄蟲潛駭,紛紛驚動,人間亦開始春耕。
“田家幾日閑”,若非親身為農,非親曆田家生活,不能知此句反問之重。兒時在鄉下,我們鄉下人常羨慕城裡人,最羨慕的是他們有星期天,不像農民一年到頭不得閑。我們愛自己的家園,愛地裡的莊稼,但活得實在太辛苦。我為什麼喜歡過年,不隻因為有新衣服穿,更因為隻有在過年,我的父母才能休息幾天。平時你也可以閑,沒有老闆管,生活的鞭子就是老闆。
“耕種從此起”,這句開始忙的節奏。耕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從春種一粒粟到秋收萬顆子,中間需要付出很多勞動,拔草、防蟲、鋤地、施肥、澆水,莊稼生長的每一步都需要辛勤,而不可控的風雨霜露又無時不牽動着農人的心。
“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這個場景,我兒時看慣,如在目前。夏秋兩忙,家家無閑人,真個丁壯俱在野,男女老幼,各就其力所能及,共同參與勞動。場圃作為農業社會的家園景觀,今已不複多見。場是打谷場,圃是菜園,同一片地,春天種菜,秋收打谷,合稱“場圃”。場圃冬春種大麥,大麥比小麥早熟,以故提前收割,此時便要“理場圃”。先将大麥根挖出來,再将地鋤一遍,然後澆透水,等太陽曬到半幹,再用石磙子碾,反複碾幾遍,才能磁實,才能用作打麥曬麥的場地。理場圃很費勁,需合本家族人之力,方可完成。
讀到這裡,你有沒有發現,短短四句詩,竟濃縮了這麼多生活,而詩人寫得如此平淡,沒有絲毫造作,甚至沒有抒情。韋應物詩的好處,有似陶淵明,正如清代詩人沈德潛在《唐詩别裁》中所評:“韋詩至處,每在淡然無意,所謂天籁也。”
“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耕作歸來,日色已晏,牽着牛犢,到西澗給它飲水。一天的勞作之後,辛苦歸辛苦,惬意也真惬意。陶淵明“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走在阡陌小徑上,雖夕露沾衣,但是做真實的自己,令他心中感到無比安适,而此安适,又藉由他的詩,傳遞到讀者的身上,并将繼續彌散到時間中無窮的遠方。
“饑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這是實情,也是農人的質樸,既饑且累,然不自苦,但喜天降時雨,膏澤蒼生。以上乃詩人移步換景,經由流動的空間,鋪展出農家春耕。
末了忽而轉歎:“侖廪無宿儲,徭役猶未已”。辛勞如此,卻家無隔宿之糧,而官府向平民攤派的徭役猶不休止……“無宿儲”可能有點誇張,但農人吃了上頓沒下頓,這在古代,即便在幾十年前,也還是很普遍的狀況,人們見面打招呼都是:“吃了嗎?”在漫長的饑餓年代,還有什麼比一句“吃了嗎”更溫暖的問候呢。
最後,詩人以自身的觀感作結:“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闾裡”。那是公元784年,唐德宗興元元年,韋應物時任滁州刺史,親見田家春作,喜憂參半,苦樂難言。祿食不耕者,有此一慚,也算是以天下心為心了。
明 戴進《春耕圖》
03
湖上,閑望,雨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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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傳》
(晚唐)溫庭筠
湖上,閑望,雨蕭蕭。煙浦花橋路遙。
謝娘翠蛾愁不銷,終朝,夢魂迷晚潮。
蕩子天涯歸棹遠,春已晚,莺語空腸斷。
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聞郎馬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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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中的春雨,和詩中的春雨,有無不同?對于讀者,它們都是想象中的雨,都不能濕人,但給人以不同的感受。杜詩中的春雨浸透夜晚,韋詩中的春雨點亮青草,皆是落在大地上的綿綿情意。溫詞中的雨,落在湖水上,更落在思婦的心裡,是漫天哀愁。
“湖上,閑望,雨蕭蕭”,從句子的節奏和韻味,似可聽見年輕女子,彈琴撥弦輕輕唱,神情蕭散,意态閑遠。若去掉斷句的逗号,合為一個整句:“湖上閑望雨蕭蕭”,則不僅失卻慵懶無緒的體感,語氣亦急促而收束,好像隻是片刻的開啟,為下句做鋪墊而已。詞中斷作三句,時間變得延緩而不确定,可能是一整個早晨或更久,三句交錯疊加出多維時空,對于詞中人如此,對于讀者亦如此。我們可以任意幻想,在某個湖上,閑望,聽雨蕭蕭,想待多久都可以。
詞中思婦在雨中眺望,“煙浦花橋路遙”是她心中呈現的景象。煙浦花橋,許是他們曾經遊玩之處,此時隐約在迷蒙的遠方。整個早晨,她愁眉苦思,夢魂迷晚潮。
潮聲寂寞,她的心如一座空城。蕩子天涯歸棹遠,又虛度了一個春天,莺語婉轉,在說些什麼?如果他回來,如果騎馬歸來,那條路上會傳來馬嘶。哪條路?若耶溪,溪水西,柳堤,她在聽——
癡癡的等待,令我記起卞之琳的《無題(二)》,當她終于聽見馬嘶,那時,她也将是這般飛躍的心情:
一室的沉默癡念着點金指。
門上一聲響,你來得正對!
楊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
鸢飛,魚躍;青山青,白雲白。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封面圖為林風眠先生畫作,有裁剪。文章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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