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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萬裡:
萬畝鋪開荷風遠
千年以降花未眠
——慢讀《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其二)
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其二)
(南宋)楊萬裡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别樣紅。
【創作背景】
1如果說因為一首詩,西湖成為蘇轼的西湖,那麼,西湖的荷花也因為一個人的沉吟,而成為了他的荷花。
這個人就是楊萬裡。
雖然與陸遊、尤袤、範成大并稱為“中興四大詩人”,但他的名号遠不如陸遊和範成大。然而一個詩人,他(她)終究是用作品來說話,其他沒用。
如你所知,體操裡有“托馬斯全旋”之類,一個動作用創立者的名字命名,代表的是無上榮耀。而以他的尊稱命名的“誠齋體”,一度被看成宋詩翹楚。
時間大浪淘沙,将楊萬裡留了下來,全因他的生花妙筆。
2要論出身,楊萬裡無任何背景可以依靠。父母是普通百姓,來錢的路子本來就少,父親卻總忍饑買書來讀,十年的時間,幾千冊圖書将家裡塞得滿滿當當。
不料母親早早病逝,當時楊萬裡8歲,非常需要母親呵護的年紀。
還好,父親的樂觀遺傳給他,酷愛讀書的習慣也由父親那裡得來,生活的苦被大大沖淡。
最厲害的優秀者,是通過引領後自學成才。内心的驅動力非常重要,如果真正熱愛,他會想盡一切辦法去學習,去深入,擋都擋不住。
讀書是愛好,楊萬裡并沒想着藉此求取功名,隻因熱愛,他埋頭讀得天昏地暗,不知歲月幾何,并不知道,讀書已悄悄給他打開了一扇門。
也好,貧家子弟要想出人頭地,幾乎隻有科考一條路。
曾經年少愛追夢,一心隻想往前飛,離開家,他走得很久很遠。紹興二十一年(1151),江西小子楊萬裡,背着行囊,不遠千裡,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靠步步丈量,挪到了臨安府。
那時,宋金簽訂《紹興和議》已過了整整十年。
雖說還沒有定都在此,朝廷的豪氣早就消失無影,一心想着在這裡苟安。于是,蓋房子置地,大有樂不思蜀的來頭。各地富商乃至百姓嗅到這種氣息,也紛紛來到天子腳下,尋找安全感。
楊萬裡正是随着這股人潮,誤打誤撞,闖進了進階的大門。
這一年的科考,他答題答得不太順利。可并不氣餒——還可以二戰嘛,誰的成功是一蹴而就呢?
胸懷闊達的小楊很快找到感覺,三年後,已然27歲的他仍布衣芒鞋千裡來投——臨安不負,西湖有緣,這次幸運女神來到他的身邊:中了!非但禮部省試的筆試通過,連皇帝的面試——殿試——也順利通過,真不容易!
同學中,有陸遊和範成大。陸遊大他兩歲,範成大隻比他大一歲,三個同齡人性情相投,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後來都成為了國家的脊梁。
科舉之後,就是進仕,改換門庭,從底層躍升到階級的最頂端。
中舉兩年之後,楊萬裡被授予贛州(今江西贛州)司戶參軍,掌管戶籍、收稅之類的事情,七品芝麻官。父親很高興,不斷帶他拜見自己的老朋友,目的卻不是尋找朝上爬的台階,而隻為讓兒子學習他們的學問,以及抗金的雄心壯志。我有兒孫要讀書,是父親早年的願望,而今,像嶽飛一樣精忠報國,成了他對兒孫的期盼。
受父親教導多年,楊萬裡也非勢利之徒,多次拜谒被貶谪不得志的前輩——張浚和胡铨,兩位都是主戰派領袖,被秦桧排擠。楊萬裡的刻意親近溫暖了他們的心。
那時,距嶽武穆含冤離世已十四年過去。楊萬裡身懷報國志,卻無報國門,隻好輾轉閑職,做縣官助理,有職無權,形同虛設還常常受氣,草草度日。
其間,在36歲上,曾有個不錯的機會,被授予了臨安府教授的職位——其實也不是什麼官職,就是進太學當老師。當然能當國立大學(相當于清、北)老師,較之在偏遠縣城當助理,已很不錯。可當時父親恰好病了,至孝的楊萬裡面對兩難的選擇,依然回到家鄉,衣不解帶,早晚侍奉。父親欣慰,得善終。
他守孝三年,其間借酒澆愁,國事家事無不煎心。之後,才答應出山,應召再次來到臨安。
乾道三年(1167)春,他在臨安,奉上政論《千慮策》。
中年不惑,楊萬裡抛開一己得失之慮,在這篇長長的獻策書中,全面總結靖康之難以來的教訓,直率批評朝廷的腐敗無能,提出了一整套振興複國方針策略。
既然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呈上去的,他就沒準備之後能轉運。
南宋朝廷雖則軟弱,到底還不至害文人。出乎意料地,楊萬裡被任命為隆興府奉新(今江西宜春)知縣。
這是他第一次掌管一方,做父母官,其驚其喜都不必說了。唯一的遺憾就是父母不能看到自己終于出息了。望天長歎,他淚灑庭中。
然而楊萬裡面對的,是前所未有的困局:奉新大旱,一眼望去,都是衆生苦。
乾道六年(1170),他走馬上任。巡訪中,見牢裡關滿交不起租稅的百姓,官署府庫卻很空虛,知是群吏中間盤剝所緻。于是他下令,将囚犯全放了,并禁止逮捕、鞭打百姓。然後,将通知發至每戶,降低稅額,放寬期限。
結果,百姓開心到飛起,紛紛自動來納稅,不出一月,欠稅全部交清。
他在此雖隻任職半年,卻初步實踐了自己的主張,為數量最多、最苦的這個群體做了大好事。
因業績突出,他再次被調入臨安。楊萬裡帶着事業未竟的心情返回臨安——多想帶領百姓們進一步把日子過好,幸福安甯,隻好待後來者實現了。
也許朝廷看出楊萬裡身上的書生氣更多一些,較之諸事繁雜的地方官,單純點兒的工作可能更适合他——像“試錯”一樣,人生中,偶而知道路有點跑偏了,可能會收獲更大。
這次履職的,仍是上次因父病未能赴任的大學教授:國子博士,名稱不同而職責無異。任教最高學府,這項工作他特别喜歡,做得紮實有效,因此,很快被提拔,任職吏部尚書的助理。
他曾提醒光宗,要節财用、薄賦斂、結民心,還曾連上三道奏章,痛陳國病,請光宗“一日勤,二日儉,三日斷,四日親君子,五日獎直言……”天,簡直是不要腦袋的節奏啊!不似進谏,倒像逼宮了。
對其他任期的皇帝也是如此:一次他在朝堂指斥某人獨斷,太生氣,過火了,忘了身份,直接惹惱了孝宗,說:“萬裡,你把我看成個啥樣的君主啊,包子啊(萬裡以朕為何如主)?”當即下令,打入最底層。
——如此敢言,不知變通,根本得不到大用,不貶他都對不住他。這是職.場大忌,可也讓人看清了他的剛直,而一直用他。
到淳熙元年(1174),他被外放,閩蘇粵間調動頻繁。老來回到臨安,做東宮侍讀(伴讀太子),或秘書少監(編校圖書)、直學士(還是管理圖書校理)之類,仍與詩書為伍。
也有風雨摧殘,然仁者之勇,為不怕死不愛錢,老也不改其志——他的最後一道折子,是聽說辛棄疾抗金大願未成含恨而死,憤而禀奏,打算參倒主和的大員——聽着就悲情,果然沒參倒,自己還惹一身腥。
他視财富如敝履。一次外埠任滿,調任入京,俸祿存了萬缗,竟全部棄之于官庫,一文不取,潇灑而歸。
除了鄙薄富貴,也許還知道自己的個性太正,被彈劾的可能性不小,所以,盡管京官做得好好的,卻已備好盤纏,鎖在箱子裡,藏在卧室,随時準備回老家江西鄉下。還囑咐家人,不要置辦家具什麼的,以免走時累贅。
【作品品讀】
臨安安适,遊興勃發。西湖是第一理想景點。
同詩歌前輩們一樣,他常常到西湖邊散步,看她的春秋、陰晴,她的冬夏、朝暮。
那日清晨,送堪稱知己的下屬去福州任職,也在湖邊淨慈寺中,一邊飽覽風光,一邊叙些衷腸。
在古文人心裡,蓮高潔不群,适合自喻,佛家則向來将蓮看得莊重,偈語“一花一世界”即如是所證。而蓮瓣作佛座,蓮蕊托仙體,總令人起敬。
楊萬裡卻将“蓮”易字為“荷”,一字之差,一念之轉,氣質便截然相反,從清幽變為熱烈——那樣的一幕,他已見過多遍,然而仍又一次被她的驚豔之美驚豔到:
到底是西湖啊!到底是西湖的六月!……
西湖的六月與其他地方的六月不一樣、與自己其他的季節也不一樣。
荷風鋪滿水面,生長起遍地神奇:
早在初夏,綠意緊貼湖水的肌膚,矮生在那裡,蜷曲着身子,繃着勁發力,将整面湖拔高了幾毫米。如此這般它們日有寸進,無時無刻不在成長,似乎可以聽到養分在他們體内山溪似的,嘩嘩流淌。
也就是一夜間的事,他們突然雄壯起來:頭面闊大,身軀挺拔,像一棵棵水裡的小樹,臨風而立,墨綠色的荷爾蒙“啪啦啦”響動,四散飛騰。
綠色将夏天徹底攻陷。
不久,粉色亭亭,慢慢踱來:她們才綻開尖尖角,如同顆顆喜悅的心,鋪張開來,倒扣過來整個飛滿朝霞的天空,生發起甜津津的氣息,引得蜻蜓蜜蜂“嗡嗡嘤嘤”,爬到她們的心房裡去唱歌。
——這個世界真的不可思議:水下淤泥裡,居然長出這麼潔淨的花朵!她們像是自帶濾鏡,将污濁一概篩去,隻剩了最新鮮、最好看的色彩,組成最溫柔、最天真的模樣。那對稱的幾何圖形,是怎樣形成的?還有葉子,是怎樣做到雨滴落上面而不濕,咕噜噜滑落下去?它們綠得多麼清澈、有力,連空氣也染成綠色,小鳥的叫聲也染成綠色。這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奇迹,是世界在我們睡着的時候,沒有與其相處的秘密時光中,隐藏非凡的細節,悄悄變出的、與其他時間段完全不同的另一番美麗。
更神奇的是:這個奇迹,它每年都會重來一次,讓人一次次,猜不透它的智慧。
望着這個奇迹,心裡也會沒有渣滓,隻蓄滿熱愛和歡喜。從而對無窮個日子裡的一日,也不輕慢。
到得一個時候,就是這溽熱四散的六月(約公曆七月)啊,地球輕輕轉動,轉至夏天這一面,放在眼前,讓人細細觀賞——快點看啊,馬上就要轉過去了:日出東方,還未開始巡視,光照明亮且長,如蜜流淌,而蓮葉清氣四溢,荷花美目漾漾,圓葉片圓花朵,都大大的,亮亮的,參差相間,紅綠交織,使綠更綠,紅更紅,香更香——蓮葉密集,與碧空接在一起,綠得無邊無際;荷花映日,太陽紅加上花朵紅,形成一種特異的紅。他(她)們齊齊在晚風中搖動,如神來神往,如全部的美好相加。
大美當前,整個西湖就是一個擴大了的“曲院風荷”,整個杭州就是一個擴大了的天堂!
【尾聲】
……還像以前媽媽買的被面。
大紅大綠,大俗大雅,楊萬裡的一幅“手持全景攝影”,将夏西湖的靈魂直攝出來。是這些好的事物,片刻的顫動,疊加的亮光,讓人動用了大氣力。是值得的。
世人都知道,中國詩歌史上流傳詩歌最多的詩人是陸遊,接近萬首是極限,可誰知道大BOSS楊萬裡呢?這一位畢生所作竟達到了兩萬多首!傳下來的也有四千多——如果不燒,還會更多。
是的,他對作品質量的把關嚴格,那次焚燒手稿事件,被業内人士歎着可惜,他自己卻從未後悔過。
紹興三十二年(1162),35歲的他一把火,将自己嘔心瀝血效仿前輩完成的詩篇,盡數燒作灰燼,大火映紅黑夜,熊熊不盡,竟似一顆大心的跳躍——他決心不再模仿,尋找屬于自己的天地,即使前路漫漫,也無所畏懼。
當時的江西派創作手法非常流行,于曆來感性在線的中國詩歌裡,摻進了理性的色彩,是獨樹一幟的,然而如瘟疫散播,很快人人都成了“模仿秀”,失去個人面目,還衍生出僵硬、做作、“掉書袋”等毛病,過猶不及。
楊萬裡在跟随流行風多年之後,已厭倦——厭倦風氣,也厭倦自己。終于痛下“殺手”,與過去徹底訣别。于是,這個非常具有儀式感的焚稿行動就産生了。
之後才有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小清新,以及“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别樣紅”的大氣魄。這獨标的氣質氣魄,如塊塊磚石,飛升南宋詩歌的上空,砌成扭轉頹勢的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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