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若問中國傳統文化的雅正之音在哪裡?我以為就在《論語》書中。
《論語》成書,距今有二千多年的曆史。中國所有竹簡典籍中,它最為言簡意赅。它總結和歸納了古春秋之世中國人最基本的人文與政治理念,并深刻影響了中國兩千多年的曆史文化傳統,融化于當今中國人的習性與風俗中。《論語》所記,皆為活生生的言行事迹,其聲色神貌,穿越千年時光隧道,折射一個大變革時代的場景和氛圍,從中可感受到中國春秋之世分崩離析的世事變幻與滄桑。它緣事而言,情理并重,有的放矢,不作泛泛之論。它的文采和内涵,古往今來,漢字書中,無與倫比。其章法之曲盡其妙,其辭藻之豐瞻蘊藉,堪稱極品,可謂文質彬彬矣。
《論語》所蘊涵和彰顯的人文觀念與理想,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其人文光耀,震爍古今。簡單說來,可用“16字”來略作一說。
一曰“近人” 。直白一點說,就是“近人情”,所謂道不遠人。孔門之學,最基本的一個特征就在于此,乃為“人學”第一。孔子之教是不離人道。所謂天道遠,人道迩!中庸之道,乃經常不易,與時為變。《論語》記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也許在古人的意識中,鬼神是存在的,也知其無迹可尋。因此,孔門中人對于所謂鬼神是敬而遠之的,這樣的态度不失為明智之舉。孔門的講求完全界定在“人”格範疇之内,不提倡做那些超乎人所能做的事情,凡事不違反人之常情。“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孝敬與友愛,乃是做人的根本。孔門所提出的行為理念和宗旨,都不會脫離人生實際,質樸平實,無悖不過,充滿人味。
春秋之世,“人”是個什麼樣的概念呢?這裡的人,有大人小人之分,應該也包括奴隸在内。任何社會都是有等級的,人總要分出三六九等。我以為中國春秋之世,人文意義上的“人格”意識已經完全成熟了。這個時候,已經能把人與鬼神、天地區分開來了,具有了獨立的人格意識。所謂“與天地參”。仁者人也。孔子學說的基礎就是在人的層面上确立的。那個時候,已經萌發人本思想。《論語》記載: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孔子之學是最近人情,反過來說,就是不矯情。孔子說,如果你心裡對他人有怨恨,那麼你就以直心對他得了,不必委屈自己而勉強包容他,表面還笑臉對他。這不是僞善是什麼?“巧言令色,鮮矣仁。”
二曰“推己”。 區别于“修己”,“克己”。也就是“推己及人”。如果你自己不想别人那樣對待你,你就不要那樣去對待别人。就這麼簡單,并不深奧。這就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認為可以終身遵行的一句話。什麼叫作“仁”?這就是“仁”。人者仁也。這就是最基本的為“人”之行。孔子所倡導的做人的基本原則是什麼呢?就是凡事不強加于人。把自己的立場推向别人,轉過來從别人的立場出發反觀自己,完全平等相待。正象“仁”字,如兩個人平行站在一起,和而不同,平等相處。如此推而廣之,放之四海而皆準。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子貢說,他不喜歡的事,不希望别人強加給他,自己也不想強加給别人。孔子笑他說,這不是你所能做到的。強加于人的事,從古到今,不斷發生,而且還将繼續發生。你不喜歡的事情,也許你不強加給别人,但你不能保證别人不會強加給你。世事不平如此。但無論怎樣,儒家的态度很鮮明,就是凡事不要強加于人。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難道不是推己及人的做法嗎?假如連自己的老人和孩子都不愛,他還會愛别人家的老人和孩子嗎?那是違反人情的。違反人情的做法算是什麼?也就是矯情。又假設有這麼一家人,老子偷了别人的東西,兒子卻去告發。這樣的事情,也許今人會美其名曰“大義滅親”,但在孔子卻不以為然。他說甯願這個兒子去包庇老子,為老子開脫罪責。因為這才是做兒子該做的事情,屬于人之常情,無可非議。至于兒子包庇老子的結果怎麼樣,完全是另一回事。兒子去揭發老子,從做人的角度看,孔子是不贊同的。
三曰“履信” 。“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做不到的,就不要吹牛。也不要輕易許諾于人,言必信。做到這一點,就算是信義了。信義乃為人之本。“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人無信不立。”見義不為,無勇也。義者宜也。應該做的事才去做,不應該做的事就不要做,這就是義。義與時勢相待而出。所謂“時義”者,“時宜”也。信近于義。一個講信用的人,就是個義士。因此,孝悌之情,與生俱來,自然流露,舉善而宣,廣布流傳,可得”感化”之功。 以人為本,教化之務,當首倡“信義”二字。
四曰“重事”。 孔子不務繁文溽節,注重實效。他不乞求所謂的神明,重人事,盡人事。子路見孔子病了,要去沐浴禱告,以求神明保佑老師去病消災。孔子說,有這回事嗎?如果有的話,那麼我不是一直都在禱告嗎?可見祈于神明,禱于虛無,非孔子所信所為,他是反躬自求的。所以人事之重,甚于一切。事功的講求,是儒者本色。所謂敬事而信,所謂敏于事而慎于言。敬敏從事是儒者仿效自然的一種體現。易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重事,也就是忠于事,忠人之事。既然答應了人家,有了相契之約,做什麼事情就要認真去做。盡人事,足可動天地!可不重乎?因此,凡人當為之事,必須去做。諸如起居掃祭,揖拜迎送,婚喪嫁娶,皆人事焉,不可輕也。對此,《論語》鄉黨篇,對孔子的應對風範做了非常生動有趣的描寫。
五曰“力行”。 “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從這點上看,孔子是注重行動的人。再好的學問,如果沒有實踐,恰如空中樓閣,根基不牢,不足恃也。孔子很清楚自己的學說在當時是無法施展的。但是他的學問是治世之道,是王道之學,推行起來自然是很難的。他所要做的就是垂範後世,功在千秋。明明知道不可以,但還是勉力去做。所謂知其不可而為之,與後世“人定勝天”的超邁氣概,“知行合一”的實踐精神,實為一脈相承。這是儒者非常可貴的一種精神,盡力而為,勉力為行。比如世間新生事情的推行總會有阻力的,一切改革、變革都不會是坦途。若是沒有阻力的事就不是變革了。因此,事情一定要努力去做,全力去做,至于結果怎麼樣,卻不是人所能預知的。力行其事,這就是人所能做到的。 但人格力量若被無限誇大,欲與天公試比高,甚至淩駕于自然之上,則未必有好結果,且為害已甚。 這就是“過尤不及”。曾幾何時,一種“矯枉過正”的偏激思想長期占據了主導,總以暴風驟雨式的運動,大行其事,令國人大受其害。 革命隻是大轉折時代才應運而生的産物,可得一時,非長治久安之道。 所以,未可輕言“革命”二字。
六曰“貴和”。 仁者和也,和者仁也。做到了“仁”,“和”就自然出現。“人”就算做到家了。在天地之間,人的位置就這樣确定了。所謂“與天地參”,就是“人”已經獨立于天地之間,作為獨立的一極,與天地并存成三。這就是“人道”,就是重人事,就是重人和。“禮之用,和為貴。”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禮樂之用,皆為人和。這是中國人文傳統理念中非常可貴的一點。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禮樂之用,不過求和。人文社會,從小而大,從家庭到國家,無非求一個和字。“君子和而不同。”可以有不同的觀點,但是可以求同存異。孔子“一以貫之”的東西是什麼?曾子以為“忠恕”而已,我則以為“仁和(人和)”也矣。人和永得,萬世太平。
七曰“尚學” 。孔子始終是強調學習的,這裡勿庸煩言。 《論語》開篇第一句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末篇最後一句是:“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這是非常值得玩味的首末句。知命,是通達自我的局限。知禮,是洞悉時代的局限。知言,是了解别人的途徑。反過來,即使沒有人了解自己,也不愁悶,這就是君子。“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這是孔子對自我處境的感歎與豁達。君子的快樂在于朋友講習,相互切磋,有志于道。《論語》開宗明義,第一個字就是“學”字,用意非淺。儒家自始至終崇尚學習的宗旨,符合任何時代發展的要求。
八曰“樂道” 。儒者不逐利,不怨天尤人。這是孔門涵養的胸懷。“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這其間都貫穿着一個樂字。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君子無争,必也射乎?”與世無争,放得下才拿得起。“君子坦蕩蕩,”就是這樣的。“仁者不憂。”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做人的極緻。“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很多快樂可以在學習求道的過程中獲得的。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顔回就是一個好學不倦、安貧樂道的典型。子曰:“賢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這是古今學者學習的榜樣。“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孔子曠達如此。樂道是建立在曠達的情懷之上的。求道,樂道。津津樂道。朝聞道,夕死可矣。與道同在的人,是不會感到憂悶的。悟道的人、得道的人一定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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