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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伏期

健康 更新时间:2025-06-15 02:22:32

  潛伏期(四)

  醫院裡很安靜,大廳和病房的走廊上,都看不到一個人。沒有了人的攪擾,醫院裡那股特有的藥味就越發的濃烈,濃得一塊一塊的,能用刀割下來。這藥味倒給人一種難以言傳的甯靜感。大媽病房的門虛掩着,楊同光輕輕推開,就看見了傍門邊的大媽。大媽的腿上還系着兩塊磚,但她矮小的身子卻盡量往下縮,頭都睡到床中心來了,這樣,那兩塊磚就一平一扁地擱到了地上,根本沒起到牽引的作用。楊同光看着床中心那一堆蘆葦似的白發,在心裡喊了聲媽。他隻能在心裡把大媽叫媽,有好多次他都提出改口,但大媽不同意,大媽說你把我叫了媽,你就會慢慢忘記自己的媽,大媽說你的媽呀,是個好人!我跟你媽雖然是妯娌,卻像親姊妹一樣。大媽每每說到這裡,就淚流滿面地詛咒那場可惡的泥石流。楊同光的父母都死在四十年前的那場泥石流中。

  楊同光悄悄叫了幾聲媽,就踮着腳走到大媽床邊,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他的屁股剛一挨床,大媽立即條件反射似的,身子往上一聳,讓那兩塊磚重新吊起來。

  由于用力過猛,大媽滿臉的皺紋縮成一餅,嘴卻大大地龇着。裡面已不見一顆牙齒。

  楊同光明白了,那兩塊磚一定讓大媽難受,但她不敢在趙新華面前把磚放在地上,因為那是花錢的,放到地上就等于白花錢了。

  大媽,楊同光揉了揉鼻子,細聲說,你要是受不了,就像剛才那樣睡吧。

  大媽睜開了眼睛,說娃娃是你呀。又很不好意思地說,還是吊着吧,那是花錢的呀。大媽的眼裡絲毫沒有睡眠的影子。

  楊同光說大媽你是裝睡?

  大媽的臉舒展開了,說我也不是裝,我是看新華累得可憐,就……裝着睡了,好讓她回家去把腳打直了過個夜。又說,新華就是脾氣大了些,可她人真是沒說的,你要對她好哦。

  楊同光說我知道。

  知道就好,大媽說。然後她突然悲戚起來,說娃娃呢,是我把你誤了的……

  楊同光知道她又要提那件隻有他們兩人知道的事情。這些年,隻要趙新華不在,大媽就要說起那件事情。當時,上海那位數學家來信邀請楊同光的時候,楊同光實在太想離開礦山重返上海,他分明知道大媽的身體比他剛畢業時更差,天氣一變,她的腰就痛得像扁擔在砍,但他還是回到後山的家裡,征求大媽的意見。大媽反應的劇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本是平心靜氣地在剁洋芋,聽了他的話,立即将鍘刀一扔,扶住自己的腰,痛得哎喲連天,大汗淋漓!她說你走吧,你走!我反正都是快死的人,你管我做啥呢!他什麼都明白了,大媽是不讓他走。他把老師那封信在貼心的地方揣了半個月才回複,信箋上留下了斑斑淚痕。

  這件事趙新華并不知道。她隻明白楊同光拒絕去上海是因為大媽,并不知道楊同光還去征求過大媽的意見。楊同光多次告誡大媽:你不要在新華面前提這件事,否則,她會恨你的……

  大媽又說,娃娃呢,是我把你誤了的!大媽悲傷的調子,穿胸透骨。

  楊同光攔住她說,那不怪你,那是我自願的!你不要再說那事好不好?

  大媽知道楊同光說的是假話,甚至是氣話,心裡越發的疼痛和愧悔。作為母親,她分明感覺到,這些年來,雖然同光受着上上下下的尊敬,可是他過得一點也不快樂。

  她掬了幾下癟癟的腮幫,好,我不說了……我在醫院躺這麼久了,你哪來那麼多錢給我治病?到底花出去了多少錢?聽她說――大媽指了指一個像拉鋸一樣打着鼾的病友――吊這兩塊磚砣砣一天都是好幾十呢!

  這證明,趙新華還從來沒在大媽面前抱怨過錢的事。

  楊同光說你自己安心休養,錢的事你别管。

  我咋能不管?都把錢花在我這個老不中用的身上了,你兒子讀書咋辦?

  楊同光說我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大媽不再言聲。人老了,許多事情,真叫你管你也管不了。她的眼神沉得很深,沉到了過去的歲月裡。那時候,她還是山裡一個年輕婦人,矮小羸弱的身軀後面,拖着四個孩子。楊同光的堂哥堂姐,年齡相差都隻有一歲,最小的那個隻比楊同光大兩歲,四個孩子就像四隻雛鳥,成天對着大媽嗷嗷待哺,大媽是怎樣熬過來的,楊同光并不十分清楚,他隻記得,當他晚上餓得睡不着覺的時候,常常聽見大媽房間裡傳出微弱的聲音,像呻喚,又像歎息。這聲音讓他害怕,加上餓,就哭。他一哭,另外三個也跟着哭。他們同樣餓得睡不着。整個村落裡隻有他們的哭聲,連狗也不叫。這時候,大媽總是無可奈何地怒罵着,慢慢起床,接着聽到她揭開泡菜壇子的聲音,接着聞到了一股質地飽滿的酸辣氣息。大媽摸出一片泡青菜,走到他們床前,一绺一绺地撕,撕成四份,再喂進他們嘴裡。大媽說,快吃,吃了睡!泡青菜也是糧食,吃了那麼一绺,果然就不餓了,幾個人就安靜了。大媽回到隔壁的屋子裡去,立即傳過來她咂手指的聲音。她的手指上沾着鹽水,她在舔那鹽水。

  後來,楊同光大些了,餓得再狠晚上也不哭。他已經明确知道自己的父母死了,他現在唯一的依靠就是大媽,要是大媽不喜歡他,就會把他扔掉,讓山上的野狗掏空。有段日子,楊同光覺得大媽真是想扔掉他的,因為她總是莫名其妙地一把拽住楊同光的手,淚水說來就來,她一邊流淚一邊搖頭,搖得風快。這麼搖上好一陣,她才把手松開,按着自己的胸口,啞聲啞氣地說,娃,撿柴去。大媽又給他派活了,證明不會扔他,楊同光才從恐懼的泥沼裡爬出來,拿着小彎刀上山。不管幹什麼活,他都力圖幹得最好,後來讀書,也要讀到最好。他以這種方式讓大媽寬心,為自己留住一個家。他的堂哥堂姐都是小學沒畢業就辍學了,而他卻一直念到了大學,沒有别的原因,就因為他的成績太出色了,大媽說,這麼好的成績不讀,可惜!她的理由就這麼簡單,而她卻為這簡單的理由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上中學後,堂哥堂姐明顯對他讀書有了意見,堂姐甚至撕了他的書本來做鞋樣,但大媽就怕他“可惜”,呵斥自己的兒女,照樣送楊同光上學。

  大媽白天種地,晚上去礦上做選煤工攢書學費。所謂選煤工,就是站在離井口不遠的地方,将傳輸帶或礦車從井下送出的煤做第一道篩選,撿出其中的矸石;礦上缺人手,加上這活又單調又艱苦,就讓礦工家屬和附近的農民去做。大媽一站就是大半夜,一雙手磨得稀爛,流出的血把手上的煤灰沖出一道道黑色的溝壑,大冬天裡,回來也把腿伸進涼水裡消腫;而且她每次回來都不是打空手,她帶着一個簍子去,将矸石背回家,用錘子敲打,把其中含着的一絲絲兒煤剔出來,積攢到一定數量了,就背到十五裡外的鄉場上去賣掉。到他念高中時,堂哥堂姐都到了婚嫁的年齡,而家裡的全部精力,還放在楊同光身上呢。當大堂哥的未婚妻因為大媽家的窮困退了親,三兄妹對大媽終于産生了恨,說楊同光才是你生的,我們三個都是你從矸石山撿回來的!楊同光剛上大學,他們全都去了新疆,出去就沒回來過,信也很少有。這幾年,幹脆就沒有一封信。他們說反正楊同光才是你的親兒子,你也為他付出了那麼多,就讓楊同光為你養老送終吧……

  此時,楊同光坐在大媽的病床邊,把手伸進被蓋,握住大媽幹枯僵硬的五指。他知道,大媽多麼盼望他遠走高飛,當時之所以那麼決絕地不同意他去上海,是因為她太孤獨了,她害怕楊同光一走,就沒有一個兒女再認她了。同時楊同光也清楚,他欠大媽最多的,就是惡化了她和自己兒女的關系。這是他永遠也無法彌補的。大媽雖然嘴上不說,可她心裡的疼痛,時時處處都能觸摸到。隻要她空下來,就常常望着她想象的方向發呆;那個想象的方向就是她兒女們讨生活的地方。每當楊同光拿回一封信,她的眼睛都希望從楊同光的神情中剜出她渴望的内容,楊同光把信放下,并沒給她說什麼,她一有機會,就偷偷去摩挲那封信。有好多次,楊同光都想對她撒謊,說那是堂哥堂姐寫來的,但他知道,盡管大媽不識一個字,心裡卻是敞亮的,他不能這樣欺騙她。

  大媽又閉上了眼睛,輕重不一地呼吸着病房裡暖烘烘的空氣。

  她一定又在舔食自己心靈上那塊潰爛的傷口。

  時光慢慢流走,大媽的手指松軟下來,睡了過去。

  楊同光站起身,揭開大媽腳頭的被蓋,他發現,大媽的左腿已經縮短了至少一寸。

  空氣越來越辛辣。新州市就是這樣,越往早晨走,空氣反而越變越辣。辛辣味還沒凝聚到最堅硬的時候,趙新華就來了。她的眼睛紅腫得那麼厲害,眉毛也像是腫的。昨夜裡,她不知獨自傷心成啥樣了。

  楊同光把她手裡提的菜接過來,又把她敞開的外套往攏合了一下,說你這麼早來做啥?

  你要趕回去上課,我不來咋行?

  每次吵過架之後,隻要趙新華自己想過來了,她的聲音裡就總是帶着嘶啞的柔和。而且,她會盡自己的全部努力,來表達她對丈夫的關懷;雖然罵他是窩囊廢,可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他的妻子,他們的關系如此簡單又如此深厚。

  楊同光蹲下去擇菜,可趙新華不讓他擇,趙新華說你自己走吧。趙新華說菜湯已經做好了,蓋在鍋裡的,饅頭回去自己熱。

  楊同光站起來,說那我就走了。

  外面隻有稀薄的晨光,地上卻亮汪汪的。昨夜的某一個時刻下過雨了。

  反正時間還早,楊同光不想從公路上回去,想走小路新鮮新鮮。

  沿通向院區背後的巷道插下去,就是傍農田的土路。土路上濕洇洇的,荒草伏地,證明昨晚上的雨并不小。楊同光掐着時間,步子不緊不慢。在他的身前,天光春花似的次第開放。當他穿過一片青紗帳,天就大亮了。前方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一孔被野花環抱的磚窯,窯邊立着一老一少兩個農人和一匹個子很小的栗色馬,彼此都在高天之下靜默着。農人把赤紅的磚塊往馬背上放,馬的腰一寸一寸地往下塌,塌成繃緊的弓弦,農人才喊一聲:駕!這是吆喝牛的聲音。新州本不産馬,最近幾年,老有人從外地帶了馬來,便宜出售。在不産馬的新州,人們總是把馬當牛來使喚的。馬獨自往窯後面的土丘上爬去。馬識路,不要人趕。土丘是石骨子陡坡,夜雨将表皮的土層咬松了,蹄子一碰就打滑,栗色馬前蹄幾次跪地,差點從高丘上摔下來。可兩個農人無精打采,連看也沒看它一眼。楊同光站住腳,目光死死地咬住它,好像覺得自己的目光能夠幫助它使上勁。馬上了半坡,喘息聲帶着咄咄逼人的金屬味兒。半坡路面更陡,天光将它切割成一堵牆。底下的人看不見路,隻有馬在牆面上趔趄而行,肋骨在皮膚底下滾動的線條,清晰可見。此時太陽還沒出來,可仿佛所有的陽光都聚積在了馬身上,馬正在融化,它身上的磚也在融化,熱氣蒸騰。馬的嘴角,挂着一串刺目的白沫子,随着馬頭上下颠動,白沫子不斷加長。

  楊同光把目光收回來,遲疑片刻,問老農說,路那麼難走,為啥不少放幾匹磚?老農奇怪地看他一眼,很不理解地嘟囔道:我把它買來,好草好料喂它,不就是讓它賣力氣的!

  楊同光想想也是呀,無言以對,低頭離開了。

  他很後悔走了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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