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心學的一個重要觀點、一個重要的理論框架,是“心即理”,代表性的思想是“緻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對這句話的誤解,是很多人将王陽明心學歸于主觀唯心主義的原因。這句話看起來好像是——事事物物本沒有理,事事物物之理隻是我們良知賦予的。
那到底事事物物有不有理?我們的心之理與事事物物之理是什麼關系?
按照唯物主義的思想,心是物質大腦的功能,是對于物質世界存在的反映意識,心是物質世界長期演化的産物,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也就是心是由第一性的、以物質形式存在的世界決定的 ,而不是由心去決定存在。
但是,我們看王陽明以及多數中國古聖賢的相關論述發現,王陽明們看世界的方法,與唯物主義不一樣。
第一,什麼是心,王陽明們與唯物主義說的不是一回事。唯物主義理解的心,是物質大腦的功能意識層面,王陽明們所說的心是天的道理——合乎天理的本心,即“心即理”。
天的道理賦予在人身上,成就了人的本性——可以理解為人類的進化中獲得的人性——叫人之本性靈覺。人之本性靈覺,與天的道理相通,即是天的道理本身。這就是王陽明說的“心即理”。
但是要知道,天之下、地之上,不僅有人、有人類承受天的道理,也有萬事萬物也承受天的道理。所以,人之本性靈覺——也是王陽明們的人心——可以擴充,一旦擴允得盡,則心大如天,這正孟子“盡心知性知天"的意思。
王陽明們所說的心,發生作用,也就是天的道理的發用。天的道理發用——比如有了天之下、地之上的四季寒暑,那麼人心的發用也可以和天的道理發用相通,進而與天的道理賦予的天下萬事萬物相通。但是,人在後天的作用、熏染下,人心昏蔽,其體、其用不得盡,克除昏蔽即複本體,則人的心就不能實現與天下萬事萬物的相通。
所以,第二點,我們要理解“心外無物”。
既然心即理,心即是天理,而天理創宰宇宙,所以,人心充擴得盡,一旦與天理為一,即知萬事萬物并不在本心之外,隻是或寂或顯,即是心包太虛,心含萬類,吾心即宇宙,這也是陽明心學“心外無物”的本義。
有人問,物即便在心中,但是物理怎麼就是心理呢?怎麼能夠說“緻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呢?
這要從兩個向度來看:第一個向度,物在心中,要使得物及其理明了,隻有讓心明了,所以要“格物”。
這個向度的“格物”,即是誠意正心,要從心意誠正上用工,心明了則心中之物及其理也相應呈現,這就叫做這個向度的“緻知”,也就是“物格而後知至”,意誠心正而後心理明、物理明。而所明的物及其理原本就在心裡,物及其理明了隻是我們的心明了之故,并非是兩件,物明即是心明,心明則是物明,心在物中,物在心中,心物一元,本不分離,無心則無物(僅從陰陽分判之後),無物則無心,此正陽明子曾言“沒有我的靈明,就沒有天地萬物;沒有天地萬物,我們的良知又在哪裡呢?”如此而言,陽明子講的“緻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若從心物一元看,就不會有疑義;
第二個向度,“格物”之“物”是“事”的層面,那麼,“格物緻知”就更合乎常情。如王陽明經常舉的例子,孝敬父母是如何達成的呢?都是我們本心使然。因此之故,仁義禮智信等等理,無外乎我們的本心良知。
但這兩個向度,實則是一件,不能分開的。良知本心隻一個,因為天理隻一個,此良知在物即是物之理,此良知純粹明淨而發于事,即是事之理,事辦好了,即是“義”,這個事“理”,這個“義”,并非在良知之外,恰是良知本身及其發用。如果像俗儒那樣,不從良知出發,懷着昏蔽之心茫茫然到事事物物中去求理,又如何能求得到?即便能夠一時明了一些事理,也隻是孟子所說的“義襲而取”。
第三,“物質”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的實質還是心物關系,但回答的向度不一樣。上面講了,心物一元,那物質說到底是不是跟我們的心一回事呢?
無論從佛家的“萬法唯心”,還是從科學的量子研究成果,都會發現,物質到了究竟,是虛空,是與心一樣的。我們之所以看到物質與心之分别如此明顯,隻因我們的肉眼有限,隻因我們的心之思維尚未究竟,這也是陽明子講的真相“被形體間隔了”。
我們說物質即客觀實在,這不過是以人觀天的結果,從天的角度看,哪來的“客觀”“主觀”呢?即便我們為了認識、交流、生存起見,不得已分一個主觀、客觀,也務必要打心底裡明白,這是不得已,主客本自圓融的。而且什麼是實在?什麼又不實在?看得見為實在?看不見就不實在?我們看到的顔色隻是光波頻率不同而有,那實在不實在?還是從實用價值來評判說有用實在、無用不實在?恐怕不能以可見不可見、有用無用來講實在不實在。我們的“主觀”實不實在?我們都講“求真務實”,但何為實?
在這個地方,佛家就很有趣,他們以自性為實在,以物質為虛幻。這與我們常人看法恰好相反。儒家與佛家又不同,将之合一看,不分開。而且,怎麼認識物質與心,我國古代人借用“氣”這個概念,那麼“氣”又是什麼?跟心什麼關系?等等這些,恐怕不能僅憑人的感官來作定,也不能僅憑人的所謂“思維”來作定,而是得打開我們的本心性體去觀照。
當然并不是說心物關系的把握,可以離開我們的感官,而是得看到感官的局限性,得考慮以人觀天視角的局限性,盡力站在以天觀天的角度去看心物之本來。所以,莊子強調“以物觀物”,也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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