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如果沒有病魔的襲擾,他和她忙碌、平淡、和美的日子,原本可以一直過下去。受訪者供圖
“我的愛人,她超越了生命的平凡,用樂觀堅強,向人們展示了生命的美好。此生,我為她驕傲。餘生,我願傾盡一己之力,繼續為抗擊疾病而不懈奮鬥。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前進,都是對她、對生命,最好的告慰!”
一見鐘情
他和她在上海結婚的前十年,各自忙碌。她是他的一半,她也是他的一半,沒有太多的卿卿我我,日子過得平淡、和美
濃蔭掩映的上海嶽陽路上,有一個靜谧高深的科學大院,那裡是中科院上海分院多個生命科學領域研究機構的所在地。他和她,都在這個科學大院裡工作。
15年前,他和她第一次在北京見面。那一年,他48歲,作為中科院引進的“海歸”生命科學家,在北京參加科技部關于我國中長期科學發展規劃的制定。她39歲,在中國科協國際部工作。
在共同的朋友介紹下,他和她在一個聚餐會上一見鐘情。那一天,她穿了什麼衣服、是什麼發型、說了什麼話?事隔多年,他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隻有當時怦然心動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相伴餘生,就是她了!”他的直覺告訴自己。
她對他,也是一見鐘情。交往4個月後,她辭去了北京的中國科協工作,隻身來到上海。
2004年5月1日,他和她領了結婚證,在上海的科學大院附近安了家。利用節假日,邀請了一些朋友和同事到家裡來,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就算舉行了婚禮。
那一年,正趕上中國科學院和法國巴斯德研究所共同籌建上海巴斯德研究所,北京大學西語系法語專業畢業的她,順利進入上海巴斯德研究所工作。語言優勢加上國際交流的工作經驗,她很快勝任了新角色,被任命為所長助理、綜合辦主任。
她就像研究所裡的“大管家”,除了科研處、财務處,其他工作都由綜合辦負責。她敬業、認真、嚴謹、負責,即使是再普通的一份工作報告,都精心寫作,遣詞造句,反複推敲,力求完美。
作為一家中外合作的科研機構,接待外賓也是她的日常工作。她待人真誠熱情、落落大方、考慮周全,給許多外賓都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其中包括兩任法國總統。
婚後,他一如既往地忙。當時作為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的副院長,他忙科研、忙管理、忙會議、忙規劃、忙許多行政上的具體事務。
他說,和她在上海結婚的前十年,是各自忙碌的十年。她是我的一半,我也是她的一半,沒有太多的卿卿我我,日子過得平淡、和美。
如果沒有病魔的襲擾,他和她忙碌、平淡、和美的日子,原本可以一直過下去。
直面腫瘤
她一再追問下,他終于說出了實情:她患結腸癌并已肝轉移。她一下子緊緊抱住他,淚如雨下
2014年5月,他和她結婚十周年。她早早就訂好機票、酒店,計劃8月份兩人到歐洲,旅遊度假慶祝。
誰知,4月初,她的身體出現了異常。有天早上一覺醒來,上嘴唇莫名其妙地腫了,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吃早飯的時候,發現下嘴唇下方也有些發硬。此前,她還曾暈倒過,眼睛突然出現充血,但症狀很快就消失了,她當時并沒在意。
在好友的提醒下,2014年4月的最後一天,她到上海中山醫院驗了一次血,順便把腫瘤指标也查驗了一下。
這一查,發現兩項腫瘤指标高出标準數十倍。他的心裡一沉,不敢絲毫大意。當晚,就把她的驗血報告,發送給好幾位醫學專家朋友。第二天,他帶她到瑞金醫院再次抽血驗證;第三天,又帶她到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進行全身檢查。做完腸鏡,醫生問她平時有無便秘等不适,她回答全都沒有,心裡很輕松。
那天,她還到單位做了簡單安排和工作交接,近晚上7點,才和他一起從科學大院回家。晚飯後,他說和學生約了談工作,一個人又回到了科學大院的實驗室。快10點了,才回家。
進門的時候,他手上拿了一張卡片,對她說:你不是讓我為結婚十周年寫點東西嗎?卡片上,是他手寫的一首詩。坐在沙發上,他一字一句地念給她聽:
你是/初春的一束晨光/為我打開/心靈的萌窗;你是/盛夏的一束玫瑰/為我送來/愛情的芬芳;你是/金秋的一片紅葉/為我展開/生活的彩妝;你是冬夜的一條星帶/為我披上/人生的溫暖;十年的365個日夜,化為幸福的旋律/時時刻刻/把我倆緊緊纏繞。
詩落筆于2014年5月8日。
聽着他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一字一句地念着寫給自己的詩,她感受到他的愛意,感受到十年婚姻生活中,他的幸福與快樂,那也是她的真實感受。那天晚上,她多麼希望時間能夠停下來!
第二天,他和她都醒得很早。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她去中山醫院。六院全身檢查的結果還沒有出來,怎麼又要去中山醫院?她開始懷疑,一再追問下,他終于說出了實情:她患結腸癌并已肝轉移。
她一下子緊緊抱住他,淚如雨下。她最擔心的是,如果有意外,他怎麼辦?那是一種多麼不舍的情感!
其實,頭天晚上,他并沒有和學生在實驗室談工作,而是打了一晚上電話,咨詢各種醫生、安排病房,給她最好的治療條件。
很快,她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他為她做了很多,她也不想給他增添負擔。她要和他一起勇敢面對,淡定、樂觀。
“金牌陪護”
疾病治療的間隙,隻要身體許可,她總是把兩人生活的每一天,安排得豐富多彩
痛苦而漫長的治療過程,他為她的樂觀和堅強,深感驕傲。
即使生病,她絕不減少生活中對美的熱愛和追求。化療以後,頭發大把大把脫落,她在網上買了各種式樣的帽子;需要滋補,她和病友們一起研究了許多美味的配方。
她還将自己使用的化療藥物,一一都起了外号。奧沙利鉑是“小鉑”,希羅達是“小希”,伊利替康是“小伊”,5-FU是“小5”。将這些“小家夥”與自己相處的情況記錄下來,副反應小的,提出表揚。
化療的同時,由于癌細胞轉移,她做了結腸癌手術,緊接着又做了肝手術。無論病魔多麼瘋狂,始終沒有把她打倒。在人們眼裡,她還是那麼關心别人,性格還是那麼陽光,對生活對家人對朋友對一切,都充滿了感恩之心。
她熱愛生活,熱愛美景、美物、美食。生病并沒有減少她發現生活中的美、分享生活中的美。病房裡的醫生、護士、護工、病友,都成了她的朋友。她将自己2014年住院生活的點點滴滴,記錄下來,編輯了一本圖文并茂的畫冊,送給大家。
從一開始,他就對她說,治療的事就交給我吧,你隻要聽話、配合。他咨詢醫生、查閱大量文獻、與專家讨論國際最新治療技術。每次去醫院,他都把相關手續辦好、化驗單開好,再打電話叫她去醫院。
在她的病床前,他架起了電腦,當成自己的臨時辦公室,自稱“金牌陪護”。醫生鼓勵多走動,他就常常為她高舉着輸液瓶,陪她一起在病區走廊裡散步,自封“保駕皇後出行”。
化療後,她的白細胞通常會下降很多,免疫力低下,他很緊張。有一天,他在辦公室會見了一位肺炎剛剛痊愈的同事。回家後,他覺得自己好像渾身沾滿了細菌,離她遠遠的,像蒲扇一樣擺動着兩隻手,好像能把細菌甩掉似的。
晚飯時,他提議兩人分坐在餐桌兩端,保持距離。菜剛上桌就覺得,這樣得有一個仆人服侍呀?兩人大笑起來,又把餐墊挪到了一起。
疾病面前,她才發現他有多麼理性樂觀,他有多麼離不開她,而她又有多麼舍不得他。
疾病治療的間隙,隻要身體許可,她總是把兩人生活的每一天,安排得豐富多彩。為他打扮、為他做飯、為他裝飾一個溫馨的家。節假日到來之前,訂好機票、賓館、做好攻略,安排旅遊度假。
她一心想要自己最後一段人生路,和他在一起無悔度過,給他留下最美好的記憶。
無聲告别
那晚,漆黑的病房裡,一片寂靜。他無助地抱着她,眼睜睜地看着她,痛苦掙紮。作為專攻生命科學研究的科學家,他深感自己在生命面前的渺小,深感自己對于挽救生命的無能為力
她患病五年後,一切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
2019年春節假期,他和她約好了朋友,到葡萄牙馬德拉島過年。從倫敦飛到馬德拉島的當天,她就感覺很不舒服。第二天,他陪她立即返回上海。下了飛機,就住進中山醫院。
4月18日,一個平凡的日子,他陪着她在醫院裡,像往常一樣與腫瘤抗争。
她對他說:抽空去看看自己的腰痛。回來時,看到他帶回一大包藥,笑着問:這麼多?他答道:都是膏藥,醫生在我背上還标了記号,讓家人照着記号位置貼。她笑着說:晚上我幫你貼。
晚上8點,她突然感覺到衰弱襲來,輕輕地對他說:不能幫你貼藥了。他沒有想到,這竟是她留給他的告别。
那晚,漆黑的病房裡,一片寂靜。他無助地抱着她,眼睜睜地看着她,痛苦掙紮。作為專攻生命科學研究的科學家,他深感自己在生命面前的渺小,深感自己對于挽救生命的無能為力。
此刻,轉移到她大腦血管裡的腫瘤細胞,正瘋狂地封閉着她的意識和感情。他傷心地看到,她的眼睛流出一片無聲的眼淚,這是她向他告别的依戀與不舍。
此後兩周,在藥物的控制下,她被腫瘤細胞封鎖的大腦與心靈,稍微得到了喘息。趁着短暫的清醒,她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在遺體捐獻書上,親手簽上自己的名字。
她把自己身上唯一沒有被腫瘤細胞侵襲的器官——眼角膜,捐贈給了别人;把自己的遺體,捐獻給了醫學院。在生命最後一刻,她讓自己成為一名“大體老師”,為生命與醫學事業,點燃了最後一絲燭光。
2019年5月2日,她将最後一眼依戀不舍的目光,緩緩地投向了他,便永遠地閉上了。
遵照她的意願,他為她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遺體告别儀式。那天,來了很多她熟悉的朋友與同事。他再次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話,顫抖地念了一首寫給她的詩:
我仿佛看到/從沒有病痛的天堂/你的靈魂靜靜地凝視着我/把濃濃的思念/化為絲絲陽光/灑落在我們牽手走過的大街小巷/灑落在我們曾經遊曆的異國他鄉/沿着這縷縷思念/我将再次回到你的懷抱/我們再也沒有告别。
堅定前行
上海嶽陽路上這個濃蔭掩映的科學大院裡,一個個忙碌的實驗室,就是科學家開辟的一個個生命科學戰場
他叫吳家睿,她叫陳芳。
他和她的故事,是我在中科院上海分院采訪時,從她的一位好朋友那裡聽到的,并深深打動了我。
由于工作關系,我常常走進這個靜谧高深的科學大院,報道科學家取得的一項又一項生命科學的研究成果。而我,卻很少去想,奮鬥在這裡的生命科學家們,自己是如何面對生命的難題,如何面對人類尚無法戰勝的疾病?
人類面對自己的生命,猶如面對茫茫的宇宙一般,深不可測的未知,不可計數。自然界,有三種情況影響人類的健康:第一類,是人體自身的各種“機器”受損或老化;第二類,是非人類的生命侵襲,如腸道菌群、病原菌和病毒等;第三類,是從人體正常細胞衍生出來的異類細胞——腫瘤。
就像人類社會的常見現象,在一支為了共同目标而團結奮鬥的隊伍中,總會有一些個體因為種種原因,蛻變成為“異己分子”。
腫瘤細胞,就是我們機體中的“異己分子”。
由于攜帶的遺傳突變,或者環境誘發的新突變,他們背叛了要維護機體健康的“初心”,隻關心自我的私利。通過損壞機體的正常機能,不斷擴張“異己”的腫瘤細胞隊伍。
它們或巧妙地利用機體已有的各種生物學手段,或發展出全新的生物學手段,用以逃避機體的檢查與防禦機制,對抗種種治療方法。
抗擊腫瘤,絕不是簡單地對機體進行修修補補,而是一場兩類生命對決的戰争!
在這個沒有硝煙的生命戰場,有多少科學家殚精竭慮、貢獻智慧,默默無聞地奮戰在研究生命、抗擊疾病的第一線?上海嶽陽路上這個濃蔭掩映的科學大院裡,一個個忙碌的實驗室,就是科學家開辟的一個個生命科學戰場。
走進科學大院裡的細胞樓,穿過其中一個忙碌的實驗室,我來到了吳家睿的辦公室。他依然保存了愛人陳芳的手機和微信,并通過陳芳的微信,與她的朋友們一一告别。作為一位生命科學家,他擦幹眼淚,将失去愛人的悲傷,化為研究生命科學與技術的無窮動力,堅定前行。
“我的愛人,她超越了生命的平凡,用樂觀堅強,向人們展示了生命的美好。此生,我為她驕傲。”吳家睿說,“餘生,我願傾盡一己之力,繼續為抗擊疾病而不懈奮鬥。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前進,都是對她、對生命,最好的告慰!”(記者 張建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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