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晝夜都在有空調的屋子裡待着，逐漸人就會陷于身心停滞的僵硬狀态。首先是胃部停止了消化，阻滞感由肚腹而頭腦，人變得渾身上下都很懈怠，沒有力氣不說還沒有精神，沒有興緻，有點惡心，有點眩暈，昏昏然，恹恹欲睡，怎麼也歇不過來。

這是多年沒有過的一種不良狀态，一向都是醒着的時候炯炯有神、累了倒頭就睡的良好運轉至此戛然而止。這已經不是亞健康，而直接就是病态了。

努力回憶這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唯一的答案就隻有空調病這一個指向。

空調病不是單單的身體症狀，和一切肉身的疾病一樣，它也伴随着強烈的精神感覺上的不适：感覺一切都乏味庸常，沒有欲望，沒有來自生命本身的動力。一切的奮鬥和自律，一切的抓緊時間和時不我待的不肯浪費時間的一向做法，突然都變得毫無意義。

要說這時候還有什麼想法，也無非是想寫一首不着邊際的詩，好沖破一切，到遼闊裡去，到意趣裡去，到另一種活法裡去，那裡或者是沒有這樣整個人都被封住的難受吧……當然詩是絕對寫不成的，什麼詞句也組織不起來，什麼落筆的力量都已經不具備。

離開空調屋子，走到戶外，走到田野裡，該曬到就曬到、該流汗流汗；睡覺的時候也隻是開了窗，沒有空調，這樣沉沉睡去，一覺到天亮，人才徹底緩了過來。

空調用一種異于自然的力量，将人應該發散的汗封在了身體裡。空調病和中暑是夏日裡來自冷熱兩極的不同刺激，卻可以有同樣的身體與精神表現，其共同點還是人類自主調節身體溫度的機制受到了巨大的威脅，出現了嚴重的失衡……

說這是中暑也好，說這是得了空調病也好，總歸是有一點要謹記：夏天尤其不能離開戶外生活，夏不厭日是古人在無數經驗與教訓之上總結出來的盛夏養生至理名言。古人沒有空調，就僅僅是躲着陽光還有可能生病，現在一天一天地悶在空調屋裡，屬于一種徹頭徹尾的“厭日”行為無疑。空調西瓜WIFi的夏日好生活，有時有會兒才好。一定還要有烈日下的奔波，有汗流浃背的跋涉。

所以說是有時有會兒，是因為已經不能想象徹底沒有空調怎麼度過越來越熱的夏天了。空調在相當的意義上拯救了人類，讓人們在酷暑裡有一個很方便的逃避方式，大大減少了人類因為不能抵禦高溫而到來的疾病和死亡，在汗流浃背恨不能一絲不挂的季節裡保持了人的尊嚴，讓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和辦理公務之類的事情，還能在漫長的酷暑期裡繼續進行。

空調是伴随着人類對環境的改變能力的大幅度提高而發明出來的一種堪稱偉大的應變措施，沒有空調救駕，人類的苦難不知要增加多少。這一點隻要在高溫裡走進涼爽的列車車廂，隔着玻璃看着外面的赤日炎炎而自己好像已經置身另一個清涼世界，就可以明了。其代價是在下火車走出車廂門的時候，好久好久都不能适應過來。外面實在是太熱了，沒有空調的任何空間好像都能讓人蒸騰掉。

我們這一代人基本上是跨越了空調在本地從無到有，從零星到廣泛普及的全過程的。在那些沒有空調的盛夏日子裡，熱到無法入睡的時候是經常發生的，熱到屋子裡的橡膠瓶子蓋兒融化成一攤泥封住了瓶子的情況也不稀奇。是空調，是開始的窗式空調後來的分體式空調、立式空調拯救了人們盛夏的睡眠，拯救了人生。

空調是美國人在上個世紀20年代發明的，真正民用則要晚得多，在我們的社會中的廣泛使用則已經到了90年代初。記得1993年，在又一個盛夏到來之前，興奮地去買了一台窗式空調安裝在窗台上，啟動之後整個窗戶都跟着一起顫抖，像是拖拉機開到了窗前。但是在陣陣涼風裡，人是完全不在乎噪音的。打開空調能睡覺，能不被汗水淹了眼睛，後背和床不粘連，脖子裡沒有黏稠感，甚至還需要蓋上被單子以禦寒。這是多麼偉大的創造！

在盛夏禦寒的不無矯情，實在是空調予人的身心兩方面的巨大饋贈。隻是技術進步給生活帶來的改變，還需要由人自己來掌握分寸感，不可浸淫，不可過分。現在的空調技術已經遠非過去的窗式空調時代所能比，在開機無聲的安靜裡，在不直吹的風裡，溫度悄無聲息地降低了；空調不再是救急的臨時依靠，而是日常天經地義的必須，人也就忘了還有空調存在。就很容易過分使用，就很容易出現空調病。

在空調和空調病之間是過猶不及的古老智慧的再次閃耀，作為人世間的一種普遍規律，它無往而不在。在空調使用上的顯現不過是其與時俱進的腳步中的一個小小不言驗證，人在其中，稍有不慎則就是覆蓋身心的罪。遭罪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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