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旭鋒/口述

黃毓婕/撰文

祖一飛/編輯

我叫徐旭鋒，出生于1984年，是一個在北方工作的南方人。2011年，我放棄了親戚工廠裡的管理崗位，從杭州來到天津港做汽車銷售。十年時間，我從不好意思跟客戶開口講話、業績墊底，一路幹到團隊裡的銷冠，最高一年收入近百萬。

曾經的年輕小夥，變成了現在的中年大叔。尤其是到了孩子要上學的年紀，我感覺像陷入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天津和杭州，一邊是工作，一邊是家庭，少了哪個都不行。所以從去年開始，我一直在嘗試跨城上班，每周五坐飛機回杭州過周末，周一再飛回天津繼續上班。

這是在天津保稅區拍的，我常年在這裡賣平行進口車。

在天津港賣車的圈子裡，大家都習慣叫我丢哥，因為我的小名就叫“丢丢”。我是在杭州蕭山區的農村裡長大的，小時候特别皮，總愛拿着玩具在外面跑，東西丢得到處都是，我媽才給我起了這個小名。

過去那個年代，我們家族的經濟頭腦還算不錯。我叔叔在家鄉辦了個萬向節機械廠，周圍很多人跟着幹，都是做機械相關的工作，受他們影響，我從小也特别喜歡機械。我媽是開理發店的，小時候我很愛拆吹風機玩，打開看看裡面的構造，看完再把它們裝回去。結果有一回被我媽發現了，她挺了解我的，知道我是真喜歡這些東西，就專門到帶回來一堆工具給我玩。

這是小時候和姐姐弟弟的合照，最右邊的小男孩是我。

上小學之後，我在學校裡還是愛鬧騰，我媽想，也許換到陌生的環境能讓我安分些。所以從初中開始，我就到隔壁的鎮子上學了，高中又被送去了鄰市諸暨。2004年高考，我填報了江西的新餘學院，離家更遠了。挑專業的時候，我按照自己的喜好，選了模具制造設計專業。我媽覺得這樣挺好，男孩子就應該走出去看一看、闖一闖。

相比小時候，那時候我安靜了不少，是個很典型的理工男模樣，不太善言辭。在學校，我并不屬于最優秀的那類學生。那會兒我是個網絡達人，整天宅在宿舍玩台式電腦，就喜歡打遊戲、逛論壇，甚至還在論壇上認識了我現在的老婆，體驗了網戀的滋味。

左邊第三個是我，我們專業的學生經常和這些機械打交道。

畢業實習的時候，我本來在杭州的一家機械工廠畫圖紙，但老闆知道我中途要回學校寫論文答辯，擔心會影響工作，就把我辭了。當時離畢業還有三個月的空檔期，我姐正好在杭州的一家車行做銷售，她就問我：“要不你來我這賣車鍛煉一下？”

到了車行我才發現，銷售每天都需要和陌生人面對面，說話、做事都不像在網上那麼直接，我說話又笨笨的，總是不敢主動接觸客人。每次上前接待客戶，或是打電話給陌生人介紹車，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不知道該怎麼聊。拖地、擦車、燒水這類雜事，我做起來反而更自在。在車行的三個月，我總共隻賣出幾台車。

一回到家，我姐就對我媽說：“他不是做生意這塊料，性格太内向了，隻适合到廠裡上班…...”2006年6月，我大學畢業，果然去杭州一家機械廠當了操作工。結果剛上班不久，就因為貨車在吊裝産品的時候繩子脫節，導緻我的手指被砸傷，不得不做手術在家休養，工作也因此泡湯了。

我在家裡待了半年才康複，這時候，想重新找工作已經不像剛畢業那麼容易。考慮到叔叔機械廠的工作和我專業正好對口，在家上班也方便，我就進了叔叔的廠，做萬向節零件加工。因為表現不錯，一年後我被提拔到管理層，帶着廠裡100多号人做新産品。

2008年，我和老婆結婚。婚後，我們都在同一間工廠上班

但在親戚家的工廠上班，我總是帶着光環的。大家都認為，我是憑借叔叔的關系才發展得這麼順利，導緻我很難得到别人真正的認可。我自己也能想象到，未來頂多是在家人的幫助下再辦個自己的工廠，重複他們的老路，過一眼望到頭的安逸生活。

我媽是個好強的人，總跟我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勸我出去闖闖。被周圍人說得多了，我也心動了，想證明給别人看，離開家我也能掙到錢。2011年，我姐正好轉到天津發展，聽說那裡的平行進口車生意不錯，我決定一塊去闖闖看。

那會我和老婆剛新婚三年，兩個人一年工資加起來有20萬，這在農村地區算是非常不錯的水平。就這樣放棄工作去天津，老婆覺得太冒險了，她不希望我離開。為了安撫老婆，我答應她隻要一年之内賺到20萬，第二年就接她一起過去。

可現實永遠比人想象的要難。第二次做汽車銷售，我還是和三年前一樣恐慌。我所在的車行賣的都是進口車，對接的都是些有錢人，他們本身對車就非常了解。我因為剛入行，不了解各類進口車的行業術語，每次總擔心被對方拿捏得死死的。

即便這時候我已經進社會好幾年了，能做到和陌生人面對面溝通，但還是非常排斥給陌生人打電話，每次都是上司指定我去跟一個單子，我才動起來，嘗試去對接客戶和貨源。然而，到天津的前兩個月，我始終沒賣出去一台車子。

我開來天津的老夏利，每天完成上司派給我的雜活，就開着它閑逛。

因為在公司的業績墊底，我變得越來越自卑，總感覺周圍的人都瞧不起我，可我又始終提不起做銷售的興緻，整個人非常迷茫。最後我姐實在看不下去了，想幫我一把，于是悄悄将自己一台保時捷訂單的5000元提成算到了我的頭上，因為這筆單子，我那個月的業績一下子提到了前面。

周圍人對我的看法似乎發生了改變，第一次有人誇我：“他姐賣車這麼厲害，沒想到他也幹得不錯。”聽到這些話，我終于找回了一點動力，原來把車賣出去的感覺這麼好！這件事就好像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脈，讓我感受了銷售的樂趣，渾身充滿幹勁。

初到天津的日子，姐姐、姐夫給了我很大的幫助，讓我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那是2011年，互聯網還不像現在這樣發達。隔行如隔山，要想在進口車行業立足，首先要有足夠的信息。所以我們每天要花大量的時間用來打電話、發短信、發QQ消息。

這樣的方法好比大海撈針，很多時候，我打了上百個電話才能遇上一個合适的貨源。為了拿到最便宜的貨源，獲得更大的利潤，我給自己定了更高的要求，别人每天打100個電話，300條短信，那我就打300個電話，發800條短信。電話打多了，我也熟門熟路了，徹底克服掉自己的心理障礙。但人工效果還是不如想象的好，費時又費力。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自己大學玩遊戲的時候，曾經對照論壇上的介紹學着寫腳本，讓系統自動運行，幫我完成遊戲任務。為了提高效率，我試着自己寫了一個腳本，能讓電腦自動給商家和客戶群發消息，幫我聯系貨源、掌握買車需求。後來一試，這方法還真挺有用的！因為敢想敢做，我連續數月成為公司的銷售冠軍。

生意最好的時候，我一個月賣出過100多輛這樣的進口車。

我那時候總是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同一款新出的車型有100台白色貨源，綠色或黑色隻有那麼兩三台。按照以往經驗，白車銷路更廣，同行也都喜歡選白車，但我偏不這麼幹，就愛進倉綠色或者黑色的車。這樣一旦市場反饋好，市面上貨源又少的話，顔色少的反而會漲價。好多次都被我賭對了。

有一回，客戶向我訂購一款車型的白色款，答應之後我才知道，這款車短期内沒有任何白色貨源了。可客戶很執着，一定要白色款，我動用了所有人脈資源也沒辦法解決這事。調不到貨，失去這筆訂單不說，還會賠上一筆違約金，搭上我的信譽。

提貨的日子将近，我愁得晚上做夢都想的是這件事。正巧那段時間，iPhone 5s新出了“土豪金”的款式，特别流行，我夢到客戶也喜歡這個顔色。第二天早上起來，我決定死馬當活馬醫，給客戶發了一張土其色車型的照片，套用上洋氣的新名字“土豪金”。沒想到客戶很感興趣，主動問我：能不能把白色換成土豪金？如此一來，不僅客戶滿意，我還賺了不少，可把我開心壞了。

到天津賣車的第一年，我就賺了24萬，實現了離家前對老婆的承諾。第二年，我把老婆接到了天津，總算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有了一點家的感覺。之後的幾年，我的兒子、女兒陸續出生，我在工作也幹得風生水起，每天都過得特别充實。

2016年6月，我的女兒出生，我在天津的小家更熱鬧了。

2018年，我的平靜生活被一場意外打破了。那天我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我每天早上到港口附近上班都需要開段高速，一路上有不少裝箱的大貨車。那天由于前方路段發生事故，我正好被堵在一個轉彎處，沒想到停在我後面的大貨車沒刹住車，和我的越野車發生了追尾。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前一秒我還在車裡打電話，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被卡在兩輛大卡車中間了。由于我的車車速很低，安全氣囊沒觸發，好在車身足夠硬，最後我毫發無損，連皮膚擦傷也一點沒有。貨車司機下車跑來看我時，我還不忘接過他遞來的煙抽了起來。其實我在2014年就戒煙了，這場車禍後我又重新開始抽煙，這件事給我的心理打擊特别大，一想起來就後怕。

出事當天，我乘坐的是中間這輛越野車，差一點就丢了性命。

沒想到的是，車禍視頻在網上非常傳得很火，我竟然因禍得福出名了。在天津保稅區賣車的人有好幾萬，大部分都知道有個叫“徐丢丢”的，連寫字樓的保潔阿姨見了我都不忘問一句：“你是不是在那場車禍中活下來的人？”幹銷售這行非常講究知名度和口碑，有了更多名氣，越來越多的人來找我買車。

在生死線走了這一遭，我非常真實地感受到生命的珍貴，除了繼續努力工作，也明白了要多享受生活。後來每一年，我都抽出一個月的時間，帶家人出去旅遊一趟。

我還曾把爸媽接到天津來，想讓他們享享清福。但爸媽習慣了江南清淡的飲食，北方的口味偏重，老兩口很不習慣。而且他們年紀大了，身上有不少慢性病，要常去醫院診療，在天津不好報銷。所以隻待了一個月，他們就着急回老家了。

我帶爸媽旅遊的照片，有兒子陪着他們也很高興。

我是從農村出來的，不管在外面生意做多大，一旦家裡的四個長輩有一個卧病在床，我都必須去照顧，這是傳統孝道。既然爸媽不願意在天津生活，那我始終面臨一個問題，就是早晚得回老家陪老人。

可我在天津進口車行業打拼十年了，要放棄這裡的一切回到杭州重頭開始，那樣犧牲太大。但誰也不能預估平行進口車這個行業将來會不會存在，能不能繼續繁榮。考慮到近幾年杭州發展也不錯，未來再轉行的話，我肯定會選杭州。

2020年，我兒子8歲了，即将步入小學，這算是一個拐點，從那時起，我開始琢磨回家的時間。其實以前，我曾讓兒子在天津上過一個月的學，但我發現天津、杭州兩地學校對學生的要求完全不同，杭州的競争明顯感覺激烈好多。按目前的形勢，我預估兒子如果在天津能考班級前5名的話，同樣的水平再回到浙江估計隻能在前20左右，将來升學很不占優勢。

如果孩子在天津一直學下去，在這裡參加高考，那麼孩子的社交圈都會集中在天津，對老家杭州也沒了感情。等我和老婆将來回杭州，可能還是會和孩子分開。考慮再三，我決定讓兒子先回杭州讀一年級，讓我媽幫忙照顧，我每隔兩周回去看他一次。

兒子從小就喜歡跟爺爺奶奶待在一起，和他們很親近。

我媽是高中學曆，在他們那輩人裡算是有文化的人，完全有能力幫忙輔導一年級的小孩。但我不希望孩子成為留守兒童，從小就少了父母的陪伴。2021年年初，我把老婆和女兒也一同送回了杭州，她和兩個孩子在一起，相互能有個照應。為了兼顧事業和家庭，我也開始跨省上班，周末都回杭州過，過完繼續回天津。

每周一清晨4點半，我都會自然醒，然後抓緊時間洗漱，5點半從家坐網約車出門，這樣能避開堵車的路程和時間段，六點左右可以趕到蕭山機場。我的航班都是6點半到7點這個時間段，準點率很高，旅客也不多，能快速過安檢登機，飛兩個小時就到天津濱海機場。

往返兩地的次數多了，我總結了一套經驗，幾乎每次都能避開堵車、航班延誤或取消這類狀況，就像坐高鐵一樣準時，基本上可以保證趕在9點左右到天津保稅區上班。

在飛機上兩個小時，為了緩解疲勞，我都會戴上眼罩抓緊補覺。

周一到周五，孩子們通常下午三點多就放學，我每天都會給他們打視頻電話，讓孩子告訴我今天學校裡面做了什麼，得到誰的表揚，或者又被誰批評了。兩個孩子正處于三觀形成期，非常需要爸媽告訴他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一個人在外面就是這樣，總是記挂着家裡的一切。算上和老婆通話，我每天要和家裡打七八個語音或視頻電話。聽起來是挺多的，但其實每次的通話時間并不長。每次隻要我想到什麼事，我就順手拿起手機打電話。所以即便我和他們相隔一千多公裡，也好像就在身邊一樣，能随時随地知道家裡的狀況，不會和兩個孩子那麼生疏。

我這份工作的自由度還算可以，一到周五下午四點，我就開車出發去機場，這時候還沒到下班高峰，正好不堵車，大概30分鐘可以到機場，快速安檢登機，坐5點10分起飛的航班回杭州。落地杭州差不多7點，我會先坐地鐵去舞蹈班接女兒放學，趕8點到家吃晚飯。

這是我2021年的飛行記錄，最近因為疫情沒辦法回去。

孩子們見了我一直都很開心，他們就當我是正常上下班，而不是出遠門回來，也沒什麼特别的反應。我在杭州很少有應酬的時候，所以回家後，大部分時間都是待在家裡陪老婆孩子，或者帶他們去遊樂園玩，過一個很普通的周末。

如果碰巧遇上孩子學校舉辦親子活動，我也會申請調休，參加完活動再去上班。我希望這樣做可以讓孩子們覺得，我隻是每天出門去上班了，和那些天天在家卻沒時間陪孩子的家長相比，他們的爸爸還不算太糟糕。

這是帶兒子去春遊，我盡量不缺席孩子學校的每一場親子活動。

像這樣每周杭州、天津來回飛，我一個月要花4000元左右的通勤費用。這樣的“雙城生活”其實在我們這一行并不少見，天津保稅區有很大一部分員工來自北京，他們每周都自駕往返于北京和天津，雖然路程近，但在高速上經常遇上堵車的情況，所以每周回家花費的時間其實和我差不多。相比之下，我還可以在飛機上休息，要輕松好多。

不過，自從老婆孩子回到杭州後，大部分時間都是我一個人待在天津，每天下班後回到空蕩蕩的住處，總覺得有些失落感，做事也不像以前那樣提得上勁。

幾年前，我姐姐姐夫回到杭州開分店，我接手了他們的工作，成為公司的銷售經理。但我發現自己開始無意識地選擇求穩，不再像十年前那樣敢賭敢做了。現在新來的90後思維特别活躍，和他們相比，我總感覺自己在原地踏步，今年業績并不是特别好。之前市場景氣的時候，我一年可以賺到近百萬，遇上生意不好的年份，其實也僅僅隻夠基本開銷。因為這樣，我開始感到恐慌了。

為了充實自己，我每天工作之餘都會抽時間去跑步鍛煉。

我覺得80後算是特殊的一代，我們不像早已經進入機關單位管理層、即将安度退休生活的70後，也不如家底更加殷實的90後，大部分的80後都靠自己搏出來的。如今這個社會變換的節奏非常快，90後正在逐步成為當今社會的中堅力量，長江後浪推前浪，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但我也不想自己就這麼被淘汰了。

年初的時候，因為生意并不景氣，日子過得比較清閑，我想挑戰一下自己，就學着許多同行的樣子做抖音。結果發現如果摸通了這背後的門路想要做好抖音并不難，短短兩個月我就漲了六萬的粉絲，做得還算可以。

我的抖音主頁，我經常在這分享進口車知識。

我現在快40歲了，這是個有老下有小的年紀，雖然我的精力不如新來的90後那般旺盛，好在還有一股上進心，我想趁着年輕抓緊再打拼幾年。等到我快五十了就給自己退休，回杭州和家人好好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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