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山西運城鹽湖區常平村的“關帝聖像”是目前世界最高的關公像,通高80米。其中銅像高61米,寓意關公享年61歲;基座19米,寓意關公在家鄉運城生活了19年。 (IC photo/圖)
(本文首發于2019年8月8日《南方周末》)
“關公身上所呈現的對國的忠,待人的仁,處事的信,交友的義,作戰的勇,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理念一脈相承。”
1859歲誕辰這天,關公上了網絡直播。
2019年7月26日,三十多個團隊從廣東、福建、遼甯甚至馬來西亞遠道而來,聚集在關公家鄉的關帝祖祠參加紀念活動。許多網友才知道,關公是山西運城人。
作為運城最出名的人物,關公在家鄉具有更加特殊的意涵。
2010年,解池南面的中條山上,高達八十米的關公銅像揭幕。這尊世界最大的關公像耗費銅500噸、鋼材2000噸、混凝土1.8萬餘噸,造價8000萬元。
九年後,電影《武聖關公》即将上映。運城的解州關帝廟文管所投資1200萬元制作,作為副處級文物單位,這樣的手筆在全國尚屬首例。
為了《武聖關公》,台灣漫畫家蔡志忠66歲時第一次踏足運城,擔任這部電影的導演。
确定關公形象時,解州關帝廟文管所請蔡志忠去垣曲縣關家村采風。“不能把關公畫得像小鮮肉。”他接觸了許多關姓村民,輪廓逐漸清晰,“關公應該額頭比較小,下巴腮幫子比較大,脖子很粗,肩膀很厚”。
作為一個曆史形象和文化符号,關公正在成為與之相關聯的中國城市自我推廣和營銷的名片。除了運城,湖北荊州也提出,“關公的出生地不等于關公文化源頭”,荊州人甚至把關公稱為自己的首任“市長”。在那裡,兼具史實與演繹的赤面長髯名将單刀赴會、水淹七軍和刮骨療毒。
運城有自己的對策。它先聯合埋葬關公首級的河南洛陽,把“關公信俗”申報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又與孔子故鄉山東濟甯合作,“文武二聖故裡攜手創建優秀傳統文化示範區”。
關公與當下的連接也日漸緊密。2016年,“挖掘關公忠義文化的時代價值”寫進山西省的黨代會報告,運城學院大約一個月後成立關公文化研究中心。
“關公身上所呈現的對國的忠,待人的仁,處事的信,交友的義,作戰的勇,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理念一脈相承。”2018年,運城市委宣傳部長王志峰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
在緊鄰解州關帝廟的西元村,民事糾紛調解室立着關公像。家庭鄰裡不和,村民們都去那裡解決。前村支書張四有主持調解時,偶爾焚香向關公像“求助”:“關老爺,我叫張四有,他們誰胡說我不知道,但您知道,您要主持公道,誰說謊,您就在他頭上放撮土(注:類似于詛咒某人出意外)。”關公像入駐以後,三百多起民事糾紛全部調解成功。
全國許多民營企業組織員工前往解州關帝廟宣誓,幾十至數百人不等,統一着裝,齊聲念誦“誠信為範,青史流芳”的古文誓言。對于運城新近出現的一批全國和山西省道德模範,王志峰認為受到了“關公文化的感召”。
“關公文化不是宗教文化,更不是封建迷信。”衛龍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擔任解州關帝廟文管所(下稱文管所)所長十五年,常穿對襟盤扣中式上衣,被朋友們稱為“廟長”或“關帝廟靈魂人物”。
衛龍曾參與國家級申遺的“關公信俗”,官方歸類就是“民俗”。盡管如此,遊客們還是會許下五花八門的世俗願望,生意興隆、考試順利、戰勝疾病……甚至向關公夫人胡玥求子。2019年元旦,運城開通直飛福建泉州的航班,大量泉州香客可以憑機票免費遊覽解州關帝廟。在衛龍眼中,這些祈求乃是“人民群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2019年4月,山西運城鹽湖區常平村關帝家廟,全國關氏後裔前來參加祭祖盛典。 (IC photo/圖)
“我的一生從來都是改變命運的,不會被命運改變的。”講起關公,漫畫家蔡志忠先引經據典,又回想起自己的人生。他認為關羽和自己很像,對下屬好,對諸葛亮那樣的上司非常不尊敬。“他最後敗走麥城,很大程度是因為領導不支持。羅貫中寫他因為這種個性而死。”蔡志忠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看重關公的忠義、仁勇和信守諾言。在漫長的流變中,這些品質沉澱于這位曆史人物身上。
蔡志忠1981年參與執導的動畫電影《老夫子》,獲得第18屆台灣金馬獎最佳卡通片,還創造了當年的台灣票房紀錄。此後,他開始大量創作四格漫畫,畫過諸子百家、《三國志》、《西遊記》、《封神榜》等幾十種中國傳統經典。
2009年,蔡志忠複出拍攝動畫電影,一大動力是國産動畫電影傳統衰微。他撰寫了許多中國傳統文化題材的動畫電影劇本,但各有限制。媽祖傳的受衆主要在海外,市場可能不大;少林題材涉及知識産權,有些“金庸劇”中的少林寺都模糊處理或直接更名。蔡志忠最終瞄準了關公。
2014年8月,蔡志忠來到山西運城,尋求當地政府對電影的支持。當時正值山西官場地震,運城前市委書記王茂設等多名官員接受調查。蔡志忠見到了時任運城市長王清憲,談到儒家精神。“電影是王清憲拍闆的,讓關帝廟出錢。”蔡志忠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次年,文管所與蔡志忠簽約拍攝電影《武聖關公》,其投入占電影總投資的80%。據南方周末記者統計,副處級文物單位投資上千萬元拍攝院線電影,在中國尚屬首例。所長衛龍更看重影片的社會效益,希望吸引青少年觀衆接觸關公文化,“不賠本就行”。
蔡志忠以想象力著稱,他最初設想電影以關公大戰孫悟空開篇。理由在于,明代把關公奉為“三界伏魔大帝”。人界可以講過五關斬六将等三國故事;魔界可以講《大宋宣和遺事》中關公戰蚩尤的傳說;唯獨缺少天界故事。于是蔡志忠虛構,關公封神後與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展開遭遇戰,雙方難分伯仲,引得釋迦牟尼出面調停。
這個想法未獲采納,文管所要求所有情節必須來自史實和曆史傳說,不能編造。在蔡志忠早年的漫畫《三國志》中,關羽紅光滿面是因為在海邊遊泳日曬過度,千裡走單騎是騎自行車趕路。這類典型的蔡氏幽默都沒有出現在電影裡。
文管所則要求蔡志忠“不能講關公一點點不好”,電影單元标題裡不能出現“大意失荊州”和“敗走麥城”之類的字樣,隻能拍關公的忠義仁勇。“曆史上的關羽有過錯,我們可以理解。但關公是由關羽升華而來的,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符号、精神符号,他不會有過錯。”所長衛龍解釋。
2018年9月,湖北當陽關陵廟會暨關陵秋祭大典首次融入了湖北省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當陽殺故事”,再現了關公過五關斬六将的故事。 (IC photo/圖)
解州關帝廟是山西省第一家“海峽兩岸交流基地”,景區長廊的功德碑上刻着許多台灣捐贈者的名字。台灣則有将近一千座關帝廟,作為台灣最重要的兩種民間信仰,民衆講究“出海拜媽祖,島内拜關公”。1987年台灣“解嚴”之後,兩岸關帝廟香火交流不斷。
2013年,受山西籍台灣企業家郭台銘邀請,解州關帝廟關公像巡遊台灣。明代關公塑像、青龍偃月刀和漢壽亭侯印搭載波音747客機,自鄭州飛抵高雄。剛下飛機,坐着轎子的關公像就被人海和媒體車流包圍,幾百米路走了半個多小時。二十一天的巡遊中,這樣的場景在十四個縣市不斷重現。許多民衆全程跟随,關公像下榻的每個酒店都迅速客滿。
這些民衆被媒體稱為關公“粉絲團”,他們自發充當義工,幾乎承擔巡遊中所有的司機、導遊、陪駕和護駕服務。這次巡遊有四百萬民衆到現場祭拜,幾近台灣人口六分之一。關公像抵台之前,台灣已經連續三個月降水有限,多地限量供水。關公像巡遊台灣期間雨水不絕,有如關老爺帶來了“吉祥雨”。
解州關帝廟位于關公故裡,而且是現存最早、規模最大的關帝廟,因此被全國關帝廟奉為“祖廟”。“祖廟”經常應邀指導全國各地關帝廟的工作,包括建築複原、布置展陳、祭拜的注意事項等等。
關帝廟的藏文名叫“關帝格薩拉康”。在布達拉宮西側不遠處的一座廟宇中,關公和西藏史詩英雄格薩爾王并肩坐在祭台上。藏傳佛教甯瑪派抱持一種觀點,認為關公與格薩爾王是同一個人,理由之一是他們都騎紅色戰馬,關羽麾下的戰将也與格薩爾王的副将們一一對應。這種清代形成的傳統,在1960年代遭到破壞,随之被淡忘。
2007年,拉薩關帝廟被列為自治區文物保護單位,運城解州關帝廟文管所受邀參與修複。修複采用漢藏融合方式,拉薩市文物局從解州請回關公像,拉薩關帝廟裡又恢複了關公與格薩爾王并立的景象。
2018年10月,解州關帝廟聖像走出國門,首次赴馬來西亞巡遊。在馬來西亞芙蓉市,巡遊現場如同中國春節,敲鑼打鼓,舞龍舞獅,馬來裔、華裔和印度裔的上萬民衆放鞭炮迎接關公像。這是運城市官方第一次組團出國開展大型關公文化交流活動,随行的包括當地衆多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
解州關帝廟曾經迎來幾位法國留尼旺島的客人。他們要在這座遙遠的小島上修建第五座關帝廟,來到解州是為了在“祖廟”取一些香灰。陪同這些法國客人的山西大學關公文化研究者闫愛萍好奇,人口不到一百萬的留尼旺島為什麼會建這麼多關帝廟。對方解釋,他們需要通過關帝廟樹立華人在當地的地位。
“陪他們取香灰的過程,我感受到,關帝廟已經不單單是一座廟宇,而是民族的一個認同符号。”闫愛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種做法在中國由來已久,明清時期“一個地方要成為正兒八經的村子,必須有一座關帝廟”。
民間的關公文化“出海”已經有三四百年曆史。據中國社科院的統計,全世界至少168個國家和地區建有關帝廟三萬多座。一個重要原因,是明代小說《三國演義》的流行。根據2015年統計,《三國演義》已經被翻譯成十五種語言,是“四大古典名著”甚至中國小說傳播最廣的。
2019年6月15日,民衆在泉州關帝廟燒香拜關公,祈禱生意興隆,财運連連。 (IC photo/圖)
2005年左右,有人建議衛龍把關帝廟注冊為知識産權,其他人用“關帝廟”開發産品,解州關帝廟就可以靠起訴賺錢。“我說不要賺那個錢,人家會罵你的。”衛龍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關公是民間廣泛供奉的财神,這一傳統源于明清時崛起的晉商,他們為生意遠行時總在商隊最前面供奉關公。“既然我們拜關老爺了,我們就不是‘小人喻于利’,而是‘以義取利’了。”衛龍說。
對許多世界知名博物館來說,知識産權能帶來巨大收入。盧浮宮名畫在台北展出時,台北故宮使用名畫圖案做馬克杯就需要向盧浮宮買版權。
解州關帝廟放棄獨占關帝廟及關公文化的知識産權,任何企業都可以開發關公品牌商品。運城許多企業會事先找衛龍咨詢,因為“不知道關老爺願不願意”。産品包括傳統的關公塑像,也有寓意“時來運轉”的關帝表、關公銀聯卡。衛龍通常歡迎這些創意,還建議銀行使用解州關帝廟端門和關公标準金像作為卡面圖案。
一家企業打算把關公像印在皮帶扣上,衛龍不樂意了,晉南方言“我把你在腰裡别着”是不帶髒字的罵人話。衛龍反問:“你這是正兒八經把關老爺在腰裡别着,你把關老爺算成啥了?”衛龍還勸阻過開發關公鞋墊的方案,因為那是“踩着關老爺走路去”;他指導設計的關公床單用運城當地的土布,床單一角印着“關公故裡”四個字。“不能把關老爺像印上去,否則變成你在關老爺身上‘滾床單’了,那不是開玩笑嗎?”他說。
解州關帝廟的主要年收入來自門票和遊客捐贈。主廟區兩側分别卧着長達二十六米的矽化木和烏木,都來自晉商的捐贈。那條烏木當時以380萬元價格購買并捐贈,後來有遊客開價1000萬希望買走。導遊王小楠回憶,文管所員工反問:“你是要跟關老爺比誰有錢嗎?”
人氣旺盛的關帝廟成了天然的廣告位,關公像前供着普洱茶餅、卡車模型和不同品牌的白酒。解州關帝廟2009年開始供海口大曲,有一天汾酒集團的人找到衛龍,說關老爺給他們托夢,說不想喝曲酒了,想喝家鄉的燒酒。“我跟他開玩笑說,關老爺給你托夢了,沒給我說。他說‘真的,我不會騙你’。”衛龍回憶,汾酒從此進入解州關帝廟,與海口大曲供在兩個不同大殿,一天供一瓶。
後來茅台集團和運城本地的關帝酒也如法炮制,如今分别供在關帝廟大殿和關帝家廟。“廟裡幾個關老爺,各喝各的酒。”一位文管所員工形容。信衆祭拜時往杯中倒酒,叫薦酒;再灑在地上,叫奠酒。一瓶酒每天通常剩下一半,關帝廟保存起來,用來接待賓客。
衛龍2004年接任文管所所長,解州關帝廟于2006年恢複了中斷近百年的關帝巡城民俗活動,同時舉辦“武聖杯”跤王争霸賽至今。如今,解州關帝廟每年舉辦四項大型活動。據運城媒體報道,解州關帝廟的年收入由2005年的700萬元增長到2011年的2800萬元,不僅還清了2200多萬元曆史欠款,還有餘力進行大量擴建和市場投入。
解州關帝廟的互聯網開發比較落後。衛龍想招專業程序員,去杭州一打聽,這樣的人才月薪在1.5萬元左右,而他作為市屬事業單位中層幹部,月薪也隻有5000元。
招不來人,衛龍就跟某團隊合作,打算外包互聯網開發,又遇到問題。一個項目幾十萬元,根據規定,五萬元以上的項目就得去紀檢部門申報,到财政采購辦公開招标。公開招标以低價中标,他擔心中标機構做不出期待中的品質,最終不了了之。
“政策和體制的好多問題不是我們能夠解決的,”衛龍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隻是執行政策的基層單位,做不了的我們也沒辦法。”早在2012年,解州關帝廟就被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産預備名錄。從2014年起,文管所每年的新年目标都是申世遺、創5A,但至今尚未成功。
南方周末記者 劉悠翔 南方周末實習生 陳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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