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85歲母親照顧65歲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女兒,這是楊荔鈉自編自導的電影《媽媽!》的故事,影片已于9月10日在全國上映。
這是國内少有的以兩位老年女性為主角的電影,兩位主演吳彥姝和奚美娟基本和片中角色年齡相近,故事聚焦在阿爾茨海默病上,無論是題材還是演員選擇上,在市場上都是一次冒險。導演楊荔鈉卻說,沒有流量,恰恰是這部電影好的地方。
《媽媽!》海報。
在此之前,楊荔鈉拍攝了大量獨立紀錄片,還有兩部電影。上一部《春潮》因為疫情關系轉到網絡平台播出,《媽媽!》是她第一部院線電影。對楊荔鈉來說,創作《媽媽!》是一個很享受的過程,“它是被保護得非常好的一個小孩”。
《媽媽!》路演時,楊荔鈉遇到一些阿爾茨海默病的義工群體及家屬。他們說,這是一部非常及時的電影,因為全社會對于阿爾茨海默病的認知還是很陌生的,甚至很多老人一就醫就已經是晚期了。在大多數人的觀念裡,覺得記憶喪失這種事情太正常了,年輕人都會忘記各種事情,何況是老了之後。并且,阿爾茨海默病特别容易被誤診成腦梗或中風一類的病,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期,形勢特别嚴峻。
楊荔鈉說,一部電影還不夠,這個故事她還想講,接下來還會繼續拍攝關于阿爾茨海默病的紀錄片。
以下為導演楊荔鈉自述:
講阿爾茨海默病和老年母女故事
是關懷也是挑戰
《媽媽!》是我執導的“女性三部曲”中的最後一部,從創作脈絡上它們是有關聯的,《春夢》和《春潮》分别講到青年、中年,第三部我很笃定跟老年有關系。
我年輕的時候就一直關注老年話題,處女作是一部紀錄片,叫《老頭》(2000年),拍了社區裡一群老頭的生老病死。我記得,當時有10來個老人就在我攝影機面前倒下了,那一刻我是吓到了,對死亡産生了一種後遺症。我記得生命中有幾個階段,就不敢睡覺,覺得睡着就醒不過來了,對死亡有一種焦慮和恐懼感,後來慢慢好了,但我的創作一直都離不開這個主題。
我現在也已經年過半百,人生轉了一圈,在創作生涯後期的時候,就像一個小輪回,又回到探讨老年人的命題上,講述他們如何面對衰老和死亡。
導演楊荔鈉在《媽媽!》拍攝現場。
這些年,阿爾茨海默病(患病率)逐年上升,挺嚴峻的,考驗着社會中的老年群體,尤其是知識界。我去養老院做過調研,很多著名的翻譯家、哲學家、文學家都被這種疾病困擾。我一直在想,當你的記憶從腦海中消失的時候,我們到底來沒來過這個世界?我認為挺哀傷的。
拍完《春潮》之後,我也想了很多,我認為知識分子很重要,他們是一個國家文明社會的重要基石,如果我們不重視他們,也是一種責任的缺失。我對老一代知識分子充滿了敬意,就想能為他們做點什麼,也許我能通過影像傳達對他們的一些關懷。這些都是我創作《媽媽!》的一個緣起。
不過,片中是講述一對老年母女的故事,在當下的電影市場是不讨好的,甚至是逆流而上的。尤其,亞洲文化對女性的界定要求,都是有偏見和審視的,但是,我挺幸運的,監制尹露女士是我30多年的發小,我們太了解彼此,年輕時候我們生活有交錯點,但《媽媽!》這部電影我們重合一起也做對了,接受住了挑戰。
電影片名之前叫《春歌》,之後改名叫《媽媽!》。
在杭州路演的時候,我們之前調研過的浙江大學的一些老教授,看完電影後真的很懷念自己的母親。電影片名之前叫《春歌》,之後改名叫《媽媽!》,“媽媽”不僅僅是字面上的一個名詞,更是情感詞。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少年還是老年,媽媽一直都在生命裡邊陪伴着我們。當我們成熟了長大了,她卻衰老虛弱了。
寫劇本的時候,眼淚都流幹了
如果說《春潮》是一個難産的小孩,那麼《媽媽!》就是順産的。《媽媽!》在前期劇本創作階段,故事都會很自覺地從我身體裡流出來,隻是說我要用多少筆墨去描述它,應該帶怎樣的情感去刻畫它。
有一次寫劇本,我号啕大哭,就給監制尹露打電話,說這是為什麼?她就安慰我,說沒有為什麼,做好我們的電影。她媽媽也是教師,也曾是時代洪流裡的一分子。有時候我就在想,記憶到底是什麼,有多少是像女兒一樣苦到最後也說不出來。女兒一直背着一個沉重隐痛的記憶活了大半生,恰恰是當她發病的時候,她似乎得到了一種解脫,露出了少女般的笑容,對(已經)不認識的母親說出心中的秘密。她之前像清教徒一樣懲罰自己,沉默寡言,生病之後也開始好好吃飯。這個人物承擔了一個很濃重的悲劇色彩,聯系着我們的過去與未來。
特别奇怪,寫劇本的時候,可能我把眼淚都流幹了,等我坐在觀衆中間,看他們抽泣擦鼻涕的時候,我反倒比旁邊人冷靜多了。可能我身心那一部分很重的情感,在我創作的初期都被刷洗過了,現在留下的都是果實,都是我要好好享受的那一部分。
在《春潮》裡,我已經講了一對母女,她們之間是撕扯的、刻薄的、不可調和的關系。到了《媽媽!》中,我很清楚這部電影的色調,它應該是溫柔莊重,深情詩意,包括我人生到現在這個階段,心裡有一個很恒定的東西,認為愛其實是可以化解一切苦難的,這是我們整個社會還有人際關系必不可缺的一個因素。
文淇在《媽媽!》中飾演周夏。
片中文淇飾演的周夏,她的存在,我想說的是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女性,有不同的生命力。周夏帶着小女兒,也回到了奚美娟飾演的馮濟真的家裡,她也做了媽媽,我認為也是這部電影一個代際的延續。更重要的是,我想通過這個角色闡述一種良善的人際關系。在我們現實社會中,我們的人際關系,有開放,但也有封閉、躲閃、暴力等。片中女兒馮濟真和周夏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當她最開始看到一個迷茫的生命的時候,她可能也會想到年輕時的自己,她什麼話都沒說,隻是讓周夏感到她的善念,我覺得這就是信任。我認為信任是所有人際關系當中最美好的。
其實馮濟真也對周夏重複着一個信息,就是母親跟女兒說的,無論怎樣我都愛你。我認為這是我想傳達的。周夏也很聰明,她也很快就接收到了馮濟真的善意,考上了成人大學,人生開始有一個很正向的方向,我認為這也是她對馮濟真很好的回饋。她們在這個關系裡面,是代際之間的一個延續,也是一種雙向救贖。就像周夏的那句台詞:看上去是你拯救了我,實際上是我成全了你也說不定。
83歲的吳彥姝老師片裡片外都可愛
寫劇本的時候,我是有野心和願望的,因為我也是演員出身(在賈樟柯的《站台》中飾演鐘萍),太知道演員的處境。我身邊的好多同學,她們40歲就演媽,可能50歲就可以演奶奶了,這其實比現實生活還殘忍。我作為一個女性電影工作者,很想讓大家看到女演員在任何年齡段都能釋放光芒,年齡危機是人為界定的,不要輕易給女演員下定論。
吳彥姝和奚美娟兩位演員,是我最開始就很笃定的人選。兩位老師身上的那種知性美、書香氣質是很難找的,她們是影片中很寶貴的一部分,我必須抓住。還沒有劇本的時候,我就跟吳彥姝老師見面了,絮絮叨叨跟她講這個故事,希望她能把檔期留給我。
我設計母親蔣玉芝這個人物之初,就知道這個角色一定是瘦弱的,精靈般的,吳老師都具備這樣的外形。剛見面時,我倆還有些生疏,不知道她的個性。到劇組後,我就說,吳老師,您有什麼本事都亮出來吧。練一字馬、舉啞鈴、做平闆支撐,這些都是到劇組後發現的。包括她寫字很好看,片中有她教女兒寫“馮濟真”的名字。之前我們還設定她會法語、日語、英語,會跳恰恰,真的就像精靈一樣。
吳彥姝在《媽媽!》中飾演母親蔣玉芝。
吳老師非常可愛,甚至我要用到她的可愛。有時候我看演員,不光是看她演技有多好,還要看她現實生活裡的樣子,是不是能有一種本色演出也很重要。如果塑造角色是一種能力的話,我認為本色演出也是一種跟人物貼近的非常難得的氣質。吳老師都做到了。
你看影片一開始,媽媽多可愛,求關懷、任性、不吃飯、撒嬌、裝死,喝着小酒對女兒說,來聊一下,我要是涼了,你也不管我了嗎?這種挑釁、小作,我認為都是母親的樣子。
母親并不是年輕時就這樣,我覺得一定是她經曆過很多風雨,老了之後,才可以從容過她的生活。但悲劇的是,她剛從容幾天,又要迎接新一輪的暴風驟雨,就是女兒患了阿爾茨海默病。這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沒有時間了,就開始好好吃飯,好好鍛煉。她說,我雖然衰弱,但我依然是隻母狼。這是母親的本能。
我覺得吳彥姝老師小小的身體裡能散發出巨大的能量,我也希望吳老師塑造的母親能像一個小小的坐标,讓成千上萬對母女,思考如何與對方相處,我認為這個角色一定會有這個意義的。
《媽媽!》結尾的海邊戲。
拍戲時,吳老師83歲了,劇組也會擔心她的身體,特别是結尾海邊的戲。我們做好了各種防護,讓她們下海的時候不那麼冷,但兩位老師讓我特别感動,她們直接光着腿走到海邊。當時海水溫度不是特别高,她們在海邊待了很久,一起跳舞,海浪就一直在沖刷她們的身影。我記得當時夕陽也慢慢地落下,餘晖打在她們身上,這場戲我印象特别深,透過攝影機海浪一次次拍打她們的身影已經定格在腦海中,我覺得該喊停了,不要太貪婪。兩位老師從海裡出來,大家趕緊接住她們,給她們取暖。這是開放式的結局,海浪是人生的浪潮,也象征母愛的力量。
奚美娟老師有一種質樸優雅美
我第一次見奚美娟老師時,她穿着一件帶白點的藍外套。其實藍色就是我想象中女兒的顔色,電影的造型指導吳裡璐老師,她給女兒設計的衣服也是藍色調,偏冷,母親則是偏黃的暖色調。我看到奚老師的同時,也看到馮濟真的樣子,她有一種質樸美,優雅美,女性的美都用在她身上都不為過。說話低聲細語,但目光堅定,跟她接觸之後,發現她的閱讀量也不少,也會經常寫文章,我們也有共識點,比如我們都認為聚焦女性知識份分子和阿爾茨海默病故事在大銀幕上的呈現相對少。
奚老師在片中飾演一名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病人,開拍前,我給她寄過一部台灣紀錄片叫《被遺忘的時光》(2010年),裡面有很真實的阿爾茨海默病群體。她也跟我聊過,說很喜歡《依然愛麗絲》(2014年)這部影片,朱利安·摩爾飾演一位大學教授,也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我也給她寄過這部電影的原著小說《我想念我自己》。但我不确定她看沒看,我想,奚老師作為職業演員,她肯定有自己的工作方法,她一定是有把握(飾演好角色),角色對她有魅力,她才會接受這個角色。
這個角色不好演。在表現阿爾茨海默病的時候每個階段都有不同層次的變化,不能太突兀,也不能太收斂,對人物的把握要非常精準。看奚老師表演有很多出神入化的時刻,那是不可複制或重啟的靈光閃現,也是演員修養和功力的整體展現。兩位老師都有這樣的高光時刻。
奚美娟在《媽媽!》中飾演女兒馮濟真。
拍戲過程中,我們也會有分歧。比如有一場戲,她在小便失禁之後,抱着母親哭。原劇本中不是這樣設定的,原來我寫的是,她進到房子,一路滴尿到廁所,自己并不知道,母親在後面看到了,特别難過。我認為這也是一種殘忍,但是奚老師從演員的二度創作來講,覺得女兒在不能自控的疾病階段,應該有她的反應。我很尊重她的想法,現在女兒抱着媽媽哭,這種方式觀衆也很動容。包括吳老師有什麼想法,也都會告訴我,我來調整,達到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為電影和角色更好的創作結果。
我們還邀請了北京天壇醫院認知科張巍醫生做醫學顧問為影片把關,我不敢随便地寫,或者沒有譜地想象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困境。在劇本創作的初期我就去跟她聊,片中朱時茂老師飾演的醫生,他的一些專業術語,包括講解病人每次發病的過程,都要經過醫學顧問的認可。成片也有請她看,她看完了奚老師的表演,也非常認同。
吳彥姝和奚美娟兩位老師,對我來說是珍寶,她們是非常難得的表演藝術家。她們兩人演母女,在戲裡是一種生命對生命的救贖。在戲外,她們得到觀衆尊敬和喜愛,她們也是我藝術道路上學習的榜樣,有幸和她們一起工作,因為她們太好,劇組解散很久我還是會下意識分辨哪位是吳老師和奚老師,哪位是蔣玉芝和馮濟真。
整個創作過程也像夢一樣,經曆了從無到有的過程,最後結出一個果實來。我很懷念這次電影創作,不是每一個作品都能綻放得這麼順利、這麼美。
新京報記者 滕朝
編輯 黃嘉齡
校對 劉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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