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靖之
“家破人亡,就該入十八層地獄。逍遙法外,才能升大羅天!”——楊金水
這是一個殘酷的時代。張黎導演指導的《大明王朝1566》,以嘉靖晚年國庫虧空為切入點,從改稻為桑的黑幕和民生的艱難出發,引出了一系列商賈、官場、宮廷之間的利益紛争。
劇情從錦衣衛打死禦史周雲逸開始,至嘉靖駕崩、海瑞上書被赦免為終。總體來看,朝局似乎在朝着好的一面發展。但其間諸般苛政駭人聽聞,種種無奈令人扼腕歎息。《大明王朝1566》又成了當代最壓抑的一部曆史劇。
1、賠本的商人“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狡兔死,良弓藏。我死後,君複傷。一曲廣陵散,再奏待芸娘。”
這是沈一石臨死前的絕唱,他在瘋狂的掙紮,卻隻能選擇死亡。沈一石是個悲哀的奸商。他謙恭有禮,又圓滑世故。一面官場逢迎,一面商運恒通。但他注定是要失敗的。
重農抑商的國策,在脆弱的農業社會早期曾經發揮過重要作用。但到了16世紀的大明,它已經成為社會發展的阻礙。同時代的歐洲,像沈一石這樣的人,大概已經開始向莊園領主和騎士階層發起競争挑戰了吧。而沈某人,還是待宰的肥鴨。
用楊金水的話說,沈一石這些年賠進去的錢不比賺來的少。鄭泌昌、何茂才、嚴閣老、小閣老……還有他根本得罪不起的宮裡,長期持續壓榨着他的财富。沈一石一直小心翼翼地經營着與楊金水的“兄弟交情”,連喜歡的女人都送到了太監的床上。男人做到這份上,說一句無恥也不為過。
可換一個思路想想,沈是否還有别的營商策略可供選擇?這部劇對大明商品經濟的思考,很深入:到底是因為商人天性貪婪,朝廷才加以抑制。還是因為皇權和朝廷肆無忌憚地索取财富、造成社會環境變态化,以緻商業隻能依附官場畸形發展。
這個問題,我不做回答。沈一石在遺書裡有他自己的解讀。
“我大明擁有四海,倘使朝廷節用以愛人,使民以時,各級官員清廉自守,開絲綢、瓷器、茶葉通商之路。僅此三項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國庫之虧空?上下揮霍無度,便掠之于民。民變在即,便掠之于商。沈某數十年倍受盤剝,所剩之家果能填補國庫之虧空否?諸公見此賬目,必将大失所望也!……”
百餘年後,亡大明者,商也?官也?
2、媳婦文化、忠臣孝子“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也,非為一姓也。”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才是古仁人應有的入世思想。臣應該是君之師友,而非其仆妾。但在這部劇中,我們卻看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觀——大明官場的“媳婦”文化。
本劇經常提到“媳婦”這個概念,最重要的情節有三次。
第一次是呂芳對嘉靖打比方分析,說胡宗憲就像個媳婦。一方面公忠體國,心系百姓,對嚴黨的貪官污吏極為不滿。另一方面,他又出于讀書人的知遇之恩,對嚴嵩有着深切的感情。最終夾在中間,兩頭不落好。
第二次是嚴嵩和胡宗憲的談話,老嚴覺察胡在關鍵問題上含糊其辭,微微一笑,引出“會做媳婦兩頭瞞”來打趣,随即感歎自己也不過是個媳婦,可偏偏還有人來争着當這個媳婦。
第三次則是徐階和嘉靖的談心。說到做臣子,就是盡着媳婦的本分去做,“能忍則忍,當瞞則瞞”,實在過不去了就“苦一苦子孫,也絕不能委屈了公婆”。由此看來,家天下的人臣之道,就是邀寵于君上,施壓于百姓。所謂的傳統父權秩序就是恃強淩弱。
這些飽讀詩書的人,真的不懂“民本”的正确性嗎?這些深谙理學、心學的精英,真的相信建宮觀修長生的鬼話、屁話嗎?他們恭撰青詞逢迎皇帝,就真的相信君權神授嗎?不盡然,舊社會的讀書人也是讀書人,不是傻子。
相信,他們年輕時,也和許多初入官場的士子一樣,有過治國平天下的夢想。就像高翰文,也曾天真地相信“以改兼赈,兩難自解”的方略是真的為了百姓。是什麼讓這些人抛棄了自我呢?心理學有個詞叫“習得性無助”。
“習得性無助可以理解為:因為重複的經曆失敗或者懲罰,并且發現是否接受失敗或懲罰并不能主觀控制或改變。在這種情況下就會産生一種廣泛的無助感。人一旦陷入習得性無助,就會對現實抱有失望和無奈的态度。”——《變态心理學》
大明朝廷,除了皇上,幾乎人人都是“習得性無助”患者。就如同胡宗憲對海瑞說的:“你能震動朝局,是因為有人要你震動朝局。皇上要殺的你保不了,皇上要保的你也動不了。”當年越中四谏、戊午三子的下場就是如此。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每個人都是皇帝的棋子,每個人的命運都不由自己做主。士子們在這樣的官場長期浸染,久而久之,也就變得麻木。有良知的人走上了高翰文的路子,有抱負的人左右逢源變成了徐階、趙貞吉。至于那些謀取利益的現實主義者,幹脆淪為嚴嵩、嚴世藩之流。
“沒有真正的賢臣,有時候賢與不賢也由不得他們。”嘉靖說的透徹。
而黃志忠老師飾演的海瑞,卻是一個異數。這是一個真正的賢臣,至陽至剛之人。有觀衆罵他,但其實他在本劇中唯一的缺點就是對母親的愛有些畸形了,以至于對妻子頗為薄情,這是傳統男權社會的通病。至于其他方面,沒有太大問題。
海瑞是一個标杆,是一個健康社會必不可少的道德模範。他親民、他清廉,他直言抗上卻又合乎禮法。在本劇中,海瑞迂腐麼?不,他告訴高翰文,進了京“隻有沉默,才能平安”,他懂得人情世故。海瑞不顧大局麼?不,他進言之前,早就撇清一切關系。被捕後,也絕不牽扯旁人。他比誰都懂得裕王一派人物是明天的希望。而他要做的,是着眼于當下,為未來的一切開風氣之先,給在位的皇帝來一次振聾發聩的警醒。
海瑞是個有信仰的人。雖然這個信仰裡含有一些愚忠愚孝的局限性,但海瑞是真誠的,他比那些口是心非的衣冠禽獸要幹淨的多。能道出一人獨治和君臣共治的區别,已經頗為難得。畢竟,要等到近百年後,黃宗羲才會發出時代的最強音。
“(皇帝)乃天下之大害者!”
3、斷了根的祖宗要談嘉靖的皇權,先要說說本劇中的太監。
“今夫宰相六部,朝政自所出也。而本章之批答,先有口傳,後有票拟。天下之财賦,先内庫而後太倉。天下之邢獄,先東廠而後法司,其他無不皆然。則是宰相六部,為閹宦奉行之員而已。”——《明夷待訪錄》
不同于唐代的宦官專權、玩弄皇帝于股掌。明朝的太監幹政其實隻是皇權的外延擴張。即便是動了非分之想的劉瑾、權傾朝野的魏忠賢,在皇帝本人面前也翻不起大浪來。
生理的殘缺經常會導緻心理的殘缺。有時候越沒有什麼,越向往什麼。嘉靖說“呂芳,你本是個沒兒子的人,可你的兒子比誰都多。”豈止是呂芳,自陳洪往下,黃瑾、楊金水等等都有自己的幹兒子甚至幹孫子。老祖宗、祖宗、二祖宗的名号一個比一個叫的響亮。太監最羨慕傳宗接代,子孫昌茂。
劉立偉老師飾演的陳洪,就屬于那種影視劇裡很典型的太監。太監喪失了雄性最重要的器官,激素失調,内分泌紊亂。這種人精神上痛苦,心理變态,生不如死,這是很普遍的認知。陳洪特别想通過權力、财富等方面向他人證明自己更“男人”。他在下級和百官面前耀武揚威,在閹割了自己的皇帝主子面前又唯唯諾諾,撒歡讨好,有時還像個争寵的小女人。可憐,也活該。
黃瑾是命苦的老實人,想來進宮也是窮苦人家走投無路。他不怨天尤人,隻盡自己的本分。對上頭盡職盡忠,對朝臣以禮相待。沒有過多的奢望,卻有菩薩心腸,想着“能救一個算一個吧。”在這個壓抑的宮中,黃公公身上有着難得的人性溫暖。
當然,最出彩的公公還是呂芳。老演員徐光明對呂芳這個角色的诠釋真是讓人舒服到了極處。作為皇帝身邊的首席大太監,舉手投足都是戲,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不同于常人。居宜氣,養移體。他雖是宦官,卻有貴族氣象。呂芳身上兼有陳洪的心機、楊金水的手腕和黃瑾的忠誠,而在沉穩老辣上又遠遠超過這三人。要為君分憂,又要協調司禮監和内閣的關系,還要“思危、思退、思變”,保全自己和“孩子們”。呂芳是朝臣、太監、皇帝之間的潤滑劑。這部劇讓人感歎:真不是什麼人挨了那一刀,都能做好太監的。
4、修仙的昏君“練得身形似鶴行,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嘉靖,這個神棍從李翺的問道詩念起了自己的開場白。一直到人生的盡頭,他才有所感悟:三花聚頂本是幻,腳下騰雲亦非真。你不禁要問:他到底信不信道教,信不信長生?
從相信到絕望,這是有一個過程的。我認為他大多數時候是将信将疑,這是很多宗教徒都有的一個心态。嘉靖的确喜歡裝神秘,喜歡玩君權神授的把戲:凍的發抖了也要開窗,重病纏身也不肯堅持服藥。他常常閉關玄修,其實無時無刻不在利用龐大的眼線體系,窺伺朝臣百官,暗中掌控着一切。
但他不惜重金興建廟宇,大搞法事道場,甚至長年服用毒性過重的丹藥。這些行為要說全部是出于政治需要,也說不過去。陳寶國老師是用生命在演戲,他用表情告訴我們:嘉靖的敏銳和神經質是随時切換的。有時信仰為政治服務,有時政治為信仰服務,你大多數時候甚至分不清他是真病還是裝病。
做了皇帝,還想讓富貴和生命一道永恒,這是古來帝王夢寐以求的事,嘉靖又怎能免俗?而一系列宗教活動不但沒有改善他的健康,反而損害了他羸弱的身體。最終,海瑞的一道奏疏罵醒了他,也在精神上給了他緻命一擊。
皇權害人,也害了自己。奸商、貪官、權閹,歸根結底是大明朝皇權無法無天的症結。群臣離心,民不聊生,最後嘉靖自己也落得個孤家寡人的下場。
隻有人愛他的權柄,有誰真正愛他這個人?也許呂芳算一個,黃瑾算一個。還有,海瑞大概也算一個。可是這些人也被他自己或多或少的疏遠了。嘉靖這個年号,被百姓譏笑為“家家皆淨”,徐閣老的一句“愚民焉知聖心”到底是嘲諷百姓還是自欺欺人?天知地知。朱厚熜的名字,注定要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結尾,嘉靖死了,大明1566年存在問題就化解了麼?沒有,不解決皇權的根本症結,就無法實現海瑞的“萬世治安事”。嚴嵩倒了,徐階的派系一樣貪婪,高、張二人有些官場通病同樣不能免俗。張居正可以變法改制,他改得了一時,改得了後世麼?嘉靖之後有隆慶、萬曆……舊朝完結有新朝。真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乎焉。
不由得想起範仲淹的一首《書扇示門人》:
一派青山景色幽,
前人田地後人收。
後人收得休歡喜,
還有收人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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