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前面的小車被壓扁了，一位父親抱着隻有十一個月的孩子，渾身是血，哭喊着，“我老婆不行了，能不能救救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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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中被巨石砸中的川R65101大巴車。

新京報記者 劉珍妮 羅芊 覃澈 編輯 陳薇

“川R65101”右側車身緊靠着大山，左側的5扇車窗，僅有一扇保存完整。

變形的車體記錄着8日晚上的一場逃亡。

在距離九寨溝震中不遠的九道拐附近，這輛灰色的大巴車被直徑2米的落石砸中。它原本是從九寨溝縣開往若爾蓋縣的。

47名來自南充的遊客在這輛車上經曆了九寨溝的這場7級地震。一塊巨石砸中大巴後門，車上絕大部分遊客在驚恐中砸碎了車窗，靠着彼此拖拽、扶持逃離險境。至少5名乘客受傷。57歲的易玉蘭沒能逃過這場劫難。

▲從九寨溝縣趕往諾爾蓋縣城的酒店途中，一塊巨石砸中大巴車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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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窗

一車人都慌了，站起來不知所措。最前面的導遊小劉朝他們喊，“砸窗戶!”

小劉當了10來年導遊，2008年汶川地震時，她也趕上了一回。經驗告訴她，這是地震導緻的滑坡。

她招呼靠窗的遊客趕快拿消防錘，砸窗戶。黑暗裡，車裡全是“铛铛”的砸窗聲。

後門已經打不開了，司機一腳踹開前門，“有的乘客從窗戶上跳下去了，有的從前門開始往出走，逃出去的人幫着拖拽沒出去的同伴。”

從窗戶跳出去的李猛接到了妻子後才發現，大巴車兩邊全是山上落下的碎石，有的輪胎都被埋住了。砸中車體的巨石有2米多高，“體積有一輛小車大。”

下車的小劉第一個反應是清點人數，47個人裡，有人胳膊腿被砸傷了，有人頭上流血。隻有一名乘客沒出來。她報了警。

▲砸中車體的巨石有2米多高，車上乘客描述其“體積有一輛小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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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母

林嬌努力将腳從石塊中抽出，朝兒子大喊，“趕緊跟着其他叔叔阿姨下車。”

看着兒子下車後，她轉頭尋找母親，座位上隻剩下夾着破碎鐵皮的巨石邊緣，母親不見蹤影。

她哭着想把腳拔出來，努力了10多分鐘。車上，一個年輕男孩正在幫助另一位同樣被卡住腳的中年女性脫身。

掙脫了碎石的埋壓後，林嬌下車沿着車身走到母親所處位置。巨石将車體砸凹，母親的座位跟着陷了下去，“整個人頭朝下，不斷呻吟。”

她發現母親的腿被大巴車鐵管壓着，無法動彈，隻能将母親從破洞口往車裡推，失敗。

最終在幾位男性乘客幫助下，母親被推上了大巴。

林嬌看不清母親的傷勢，餘震又不斷出現，周圍的乘客在司機的帶領下開始撤離。無奈之下，她隻好記住大巴車所在位置，跟着人群向聚集地靠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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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離

從出事地走到安全地帶不過300多米，李猛覺得路特别長，妻子哭着挽住他的胳膊。

小劉招呼着遊客們往外走，印象中，其他團的導遊也過來接應他們，大夥一行人相互攙扶着往安全的地方走，人們湧在一起，等待救援。

湊在人群裡的林嬌放不下母親，但她沒法靠一個人的力量救人。好在，救援者來了。

她先後委托兩批救援者前往大巴車位置。第一批義務救助者經過漫長時間尋找後，沒有任何收獲，“他們說沒找到人，但我沒辦法接受這個答案。”

無法接受現實的林嬌再次向陸續趕來的專業救援人士尋求幫忙。

淩晨3點，第二批專業救援人士帶回了她最不想聽到的答複，“人不行了，去确認身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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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左手受傷的南充遊客趙麗坐在九寨縣人民醫院門前，等着接他們夫婦回南充老家的車。

8月10日，九寨縣城的遊客幾乎疏散完畢，李猛和趙麗夫婦早早收拾好四件行李，坐在縣人民醫院的門口。夫妻倆，一個右手腕綁着繃帶，一個左手綁着繃帶，木木地等着接他們回南充老家的車。

趙麗胳膊和腿上的淤青仍未散去，對8月8日夜裡的那場地震，她眼裡轉着淚擺手說“不想回憶”。她隻想趕緊回南充，她不停地盯着手機，刷來刷去。

讓他慶幸的是，導遊小劉大喊“砸窗”的果決救了他們的性命。

“誰都會這麼做。”疲憊不堪的小劉語氣裡帶着遺憾，她的小腿受了輕傷，陪着4名受傷的遊客等待回家，死亡的遊客讓她心裡難過。

林嬌有點心寒，母親遇難後，她想讓老人落葉歸根。而旅行社不建議把遺體運回去，事後再沒有任何人與她聯系。

8月10日，她花盡心思把母親帶回了老家。在南充殡儀館處理母親的後事時，林嬌說她再也不會去九寨溝了，那是她的一場噩夢，也是母親的劫難。

(文中李猛、趙麗、林嬌均為化名)

講述

遭遇滅頂之災，這輛大巴車上，很多乘客命運突變：有人永遠失去了母親，有人失去了雙腿，有人暗下決心，再也不去有山的地方旅遊······

在經曆生死的那十幾分鐘，愛與善良這對永恒的命題并未被改變：母親第一反應是救兒子;一位“當過兵”的男士安置好母親後，馬上沖過來解救乘客。

震後餘生，生活終究會平淡向前。

“我不後悔這次出來玩，後悔什麼，你也不知道今天能發生什麼，明天能發生什麼，活着不就是這樣”，就像車裡一位四川婦女講述的那樣，生活樸素，生者堅韌。

那個去世的阿姨就坐在我後面

講述者：何芬

1

8月8号早上6點，我們這個團開始集合。

一個插曲是，那天早上我一出門就摔跤，膝蓋和手肘都破了，當時就有點不想出門去玩，但是看到我兒子很失望的表情，想了想，答應過孩子的，還是得去。

我們那輛車很好，有三個小孩，一個7歲，一個8歲，一個9歲，打打鬧鬧的，特開心。

其中一個孩子，是易玉蘭阿姨的外孫。兩個孩子一上車就玩在了一起。我們都笑，這麼有緣，那這一路上大家互相照顧，挺好。

之後，我們總是9個人一起行動，6個大人，3個小孩，五家人，都來自四川南充。

出發那天南充下大雨，我們的行程有點耽誤了，大巴車邊往九寨溝開邊接人，一對廣安的夫妻遲到了快一個小時，就又耽誤了。

晚上6點鐘左右，我們到達九寨溝縣城。路上堵車，我特地計算了，40公裡的路我們走了快3個小時。

地震前五分鐘左右，大巴車關燈了，大家都有點累，開始休息。

“轟”地一聲，我們前面的車被石頭砸了，我第一反應就是地震，一把把兒子抓過來，最多兩三秒，一塊石頭掉下來就砸在我附近，一回頭，坐在我後面的阿姨人不見了，另一個阿姨懸在空中，大喊，“誰拉拉我”。我趕緊叫我兒子抱頭弓起身子，想拉那個阿姨，拉不動。

坐在我後面那個被砸中的阿姨，叫做易玉蘭。

2

這是一個讓人特别舒服的阿姨。

為了讓兩個年輕人坐在一起，和别人換了座位，換位置之後，本來她坐外側，鄰座的阿姨說自己要吐痰，不想坐裡面，一臉不高興，易玉蘭阿姨打圓場，笑嘻嘻地說，沒關系，我坐裡面就好了。

車被砸後，沒來得及反應，不知道誰喊了一聲，“砸玻璃”，我就想找錘子，找不到，我朋友撿了一個東西，把玻璃砸碎了。

當時沒什麼想法，就想救兒子。

本來想讓兒子先下去，一看太高了，第一反應就是跳下去，大不了就是腿摔斷，要趕緊出去接住兒子。

十幾分鐘的時間，能出來的人差不多都出來了。他們說車裡面卡了人。

我心裡清楚得很，易玉蘭阿姨可能“不行”了。

她女兒進去救她，大聲叫“媽媽”，她給我說，易玉蘭阿姨右腿血肉模糊，但還有意識。

那個姑娘一直在求人，陸陸續續有人上去，沒有工具，救不出來。

那時候，我能做的隻有幫忙帶着她的兒子，等她回來。

一會兒山上開始落石，所有人都要撤到相對安全的地方，那個姑娘一直哭，“我媽媽還在車裡，還有意識。”

那個姑娘最後幾乎是被大家強行拉走的，她邊走邊喊：“我都沒有去陪她。”

一句安慰的話我都不知道怎麼說，就隻能重複說，不怕，不怕。

消防官兵來了，易玉蘭阿姨走了。

3

這樣的場面，隻有親身經曆才知道。

我看到，前面的小車被壓扁了，一位父親抱着隻有十一個月的孩子，渾身是血，哭喊着，“我老婆不行了，能不能救救我孩子。”

後來聽救援的人說，這個孩子，送到醫院也不行了。

我沒再見到過那位父親。

有一位男士，帶媽媽一起旅遊，把媽媽安置好之後，馬上來救我們車裡的人，我本來想記住他的聯系方式，一切太慌亂了，最後隻知道，他說自己當過兵。

很多遊客一起，組成了救援隊，自發救人。我們一堆人，隻有幾個人的手機有信号，我知道家裡人肯定看到新聞知道九寨溝地震了，借了手機給他們打電話報平安，沒說被石頭砸中，隻說“我和孩子都很好”。

車子開來開去，先送傷員，晚上三點多，我們也被接往縣城。

到了縣城，給我老公打電話，他背出來我的車牌号，說我坐的那輛車上了新聞，全家人都被我吓壞了，我沒忍住當場哭了，告訴他，坐在我後面的阿姨死了。

從前，我基本每年都去玩，愛爬山，覺得山很美。以後，我可能不會選擇有山的地方玩了。今天坐車回家，一路都是山，我頭好痛，心裡好害怕。

現在，我們要回家了，好想家。

平生第一次旅遊，我不後悔來到這

講述者：張海英

我叫張海英，四川南充人，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出門旅遊，和朋友一起，一共七個人。

我出生在農村，旅遊一直是一件離我很遠的事情，小時候家裡沒條件，嫁人不久就生了小孩，現在小孩長大了，一個讀初中，一個讀高中，老公在外面打工，我獨自開一家蛋糕店。

開店挺辛苦，每天四五點鐘起床，把頭天晚上醒好的面拿出來，一整個店，就我一個員工，我烤面包、賣面包，忙活到半夜十二點左右才睡覺。

去年生意好，一天最多可以賣五六百塊錢，今年生意很差，一天最多的隻能收到三四百塊錢。

每次想給自己花錢買衣服、出來玩，都會想，還有兩個小孩讀書，還有婆婆，和自己娘家的父母要養，懶得再想花錢的事了。

還是要想辦法賺錢，我都想好了，明年我去南充做月嫂。

很想休息休息，喘口氣，剛好朋友一直叫我來旅遊，就一起來了。

很開心，6号報完名那天，我激動得都有點睡不着。行程我記得很清楚，8号出發，11号回家，一共花298塊錢，可以看到草原。

集合頭天晚上，我收拾好了行李，兩個包，一個包裝衣服，一個包随身背着，女兒囑咐我，要出去玩，就玩得開心一點。

誰能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車開在路上好好的，地震了，旁邊山上的大石頭砸在車中間的位置，我們就坐在附近。

一個朋友腳杆子斷了，還有一個朋友腰砸壞了，當時被壓着的4個人裡面，有兩個是我的朋友。

有一個大姐(易玉蘭)，坐在我們前排，很有素質，說話什麼的都彬彬有禮，一路上我們都在拍風景，沒怎麼說話，但我能感覺出來她人很好，我東西掉了，她還幫我撿。

我們都坐得很近，晚上清點人數，沒看見她，後來發現她腿斷了，失血過多，死了。

現在，我坐在病房裡，沒有太大問題。旁邊病床的小妹腰不能動，有人在給她做心理疏導，她是吉林的一位老師，她的女兒十三歲，她需要做一個有風險的手術，她現在哭了。

人的一生就是生死有命，小時候我在外婆家，從懸崖邊滾下去，也沒什麼事，我就覺得，有些事情誰都說不準。

我不後悔這次出來玩，後悔什麼呢?你也不知道今天能發生什麼，明天能發生什麼，誰都不知道，活着不就是這樣。

值班編輯：李二号 張一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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