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張德斌
《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偉大作品,書中除了對社會人情作出深入細緻的描寫外,還對曆代最優秀的文學作品加以充分繼承。其具體表現就是書中對古人詩詞文章意境的借用,以及對某些句子的化用乃至直接引用。
《紅樓夢》中也有一些地方,雖然标稱是引用前人詩句,卻與原詩原句有所出入,成為“誤引”。但是,它們真的都是作者的筆誤嗎?讀者又應如何對待這些訛誤?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清 孫溫
抄手所緻應糾正
由于《紅樓夢》早期以手抄本形式流傳,我們現在所見到的《紅樓夢》抄本均為過錄本,在轉相傳抄的過程中,發生抄寫錯誤在所難免,反映在書中所引用的前人詩文上,就成了“誤引”。這一類“誤引”并不是由作者曹雪芹本人的原因所造成,故對其加以改正也無損于作者的“原筆原意”。據記載,清代有的抄書現場是一人持書本高聲朗讀,多名抄書人伏案抄寫。抄書人憑讀音抄書,極容易導緻音近的訛誤,在以後轉抄時又可能導緻形近的訛誤。
《紅樓夢》有三處說到襲人名字的由來,分别在第三回、第二十三回和第二十八回。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第三回 賈雨村夤緣複舊職 林黛玉抛父進京都)
這裡并未引述“舊人詩句”的全句,僅就所引“花氣襲人”四字而言,并無訛誤。
第二十三回和第二十八回,分别通過賈寶玉和蔣玉菡的話,引述了“古人”的完整詩句,訛誤就出現了。
賈政問道:“襲人是何人?”……寶玉見瞞不過,隻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雲:‘花氣襲人知晝暖’。因為這個丫頭姓花,便随口起了這個名字。”(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豔曲警芳心)
(蔣玉菡)說畢,便幹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钗羞籠紅麝串)
“花氣襲人知晝暖”這句詩,應是出自陸遊的《村居書喜》:“紅橋梅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坊場酒賤貧猶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賦足,經年無吏叩柴荊。”《紅樓夢》上述兩處引用都将“驟暖”誤為“晝暖”。
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心解——讀筆記》中認為,“‘晝暖’意境亦複甚佳,不減于‘驟暖’。無意誤記麼,有意改字麼,亦不得而知。我們自應該說他引錯了古詩,但在《紅樓夢》上卻無須用古詩原文來硬改,這樣蠻幹對于《紅樓夢》怕沒有什麼好處的。”
筆者以為,陸遊原詩句“驟暖”對“新晴”,十分工穩,将“驟暖”改做“晝暖”則明顯是點金成鐵。如果一定要認為這個“晝”字是曹雪芹有意改字,而探究其“深意”,似乎可以說,賈寶玉之誤,可能是作者欲借之以呼應此前賈政批評賈寶玉的話——“無知的業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第十七、十八回);蔣玉菡之誤,則見出戲子讀書之博而不精。但是這樣做明顯有過度解讀之嫌。實則“驟”、“晝”二字不但現代漢語讀音完全相同,即使在古代作詩所依據的平水韻中,也同屬去聲二十六宥韻部,言談之間其實是無法聽出此種訛誤的。而賈寶玉與蔣玉菡又都是在說話中引用的這句詩。打個比方,假設有人在你面前把這句詩念一遍,你怎麼就能斷定他念的是“晝暖”而不是“驟暖”?
再者,“晝”字繁體筆畫隻有11畫,而“驟”字繁體筆畫多達24畫。抄手抄書之際,一方面因為“晝”字筆畫少,抄寫較快,另一方面可能抄手也認為“‘晝暖’意境亦複甚佳,不減于‘驟暖’”,所以就徑自寫作“晝暖”了。總而言之,這樣的誤引應改正為宜。當然,考慮到對“原文”負責的因素,也可以在“校記”中加以說明。
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有一個例子也與此類似。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不以詞害意”中的“詞”應為“辭”之誤。《孟子·萬章上》:“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文心雕龍·誇飾》:“孟轲所謂‘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也。”雖然《文心雕龍》引《孟子》也并非照引原文,但是兩處用的都是“辭”字卻是沒有問題的,而在古漢語中“辭”、“詞”二字的内涵是很不相同的。況且二字讀音完全相同,與“晝暖”例一樣,也是無從聽出區别的。另外從繁體來看,“詞”字比“辭”筆畫也少很多。所以此處“誤引”,也隻能是抄手導緻。
《石頭記大觀園全景》 清 孫溫
這些“誤引”不宜改
《紅樓夢》是一部“如實描寫,并無諱飾”(魯迅語)的書。現實生活中的人,就算再有學問,在日常說話中引經據典時,也難以做到百分之百的精準。換句話說,如果《紅樓夢》裡的人物在言談中引經據典而毫無差錯,反而顯得不真實。
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描寫賈母、劉姥姥等人行至紫菱洲蓼溆一帶,乘船遊荇葉渚,書中寫道: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隻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着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别叫人拔去了。”
這裡林黛玉所說的詩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出自李商隐的《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衮》一詩:“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原詩“殘荷”本作“枯荷”。
有人認為,在當時情境下,“殘荷”要比“枯荷”更好,并作了許多分析。實際上這些分析都屬于過度解讀,真正的原因更可能是林黛玉偶然觸景而記起前人詩句,未必字字準确。
《賈母姥姥遊紫菱洲》清 孫溫
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林黛玉在說酒令時,又引錯了一句古詩。
三個人限酒底酒面,湘雲便說:“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聽黛玉說道:“落霞與孤鹜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腸,這是鴻雁來賓。”
“風急江天過雁哀”應出自宋代陸遊的詩作《寒夕》,但與原句有出入。陸遊原詩為:“夜扣銅壺徹旦吟,了無人會此時心。燈殘焰作孤螢小,火冷灰如積雪深。風急江天無過雁,月明庭戶有疏碪(zhēn)。此身畢竟歸何許?但憶藏舟黃葦林”。按此處湘雲既已明言“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林黛玉所引并非原句,可以說就是“亂令”了。林黛玉雖然“亂令”,但是其他人并沒有發現。這就跟前面的“留得殘荷聽雨聲”一樣,說明林黛玉一方面讀書讀得多,另一方面并不死記硬背。更妙的是,她雖然臨時調換個别字應付過去,卻居然誰也沒有發現。如果深究的話,這裡面其實還隐含着一層意思:當林黛玉慌亂中說出了本來“不該知道”的《西廂記》中句子時,薛寶钗的反應是非常機敏的——“寶钗聽了,回頭看着他。”(第四十回)而林黛玉明明錯引了詩句,薛寶钗卻完全沒有反應。據書中介紹,林黛玉是在住進大觀園以後,從賈寶玉手裡,才第一次接觸到《西廂記》《牡丹亭》這些“不出閨門的女孩兒”不該看的書。而從薛寶钗的反應來看,她應該是早把這些東西看過多少遍、記得滾瓜爛熟了。相反,薛寶钗對于前人詩文(這要相對正經得多)卻知道得遠不如林黛玉多。這裡面是否有着隐藏得很深的諷刺意味?讀者可以自己體會。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豔理親喪”寫到妙玉誤記的兩句古詩,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隻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隻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句詩出自宋代詩人範成大的《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家山随處可行楸,荷锸攜壺似醉劉。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三輪世界猶灰劫,四大形骸強首丘。蝼蟻烏鸢何厚薄,臨風拊掌菊花秋。”妙玉誤将“鐵門限”記成了“鐵門檻”。
案範成大詩中“鐵門限”典故,與南朝書法家智永有關。唐代李綽《尚書故實》:“(智永禅師)積年學書,秃筆頭十甕。每甕皆數石。人來覓書,并請題頭者如市,所居戶限為之穿穴,乃用鐵葉裹之,人謂為鐵門限。”後用為來訪請益者多之典。宋代蘇轼《贈常州報恩長老》詩之二:“憑師為作鐵門限,準備人間請話人。”即用此意。又,唐代王梵志詩:“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原謂打鐵作門限,以求堅固,後即用“鐵門限”比喻人們為自己作長久打算。範成大詩,以及元代鄭光祖《塞鴻秋》曲:“金谷園那得三生富,鐵門限枉作千年妬(dù)。”都是用的王梵志詩中寓意。“限”與“檻”(kǎn),讀音大不相同,筆畫後者為多,故不太可能是抄手之誤。“門限”與“門檻”,一雅一俗,區别甚大。而妙玉恰恰是對雅俗之際極為看重的——寶玉說了一句綠玉鬥是“俗器”,妙玉立刻反唇相譏:“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隻怕你家裡未必找得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黛玉問了一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就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第四十一回)這麼一個以雅自诩、以俗譏人的人物,卻偏偏把“鐵門限”記成了“鐵門檻”,怪不得岫煙要用“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這樣的話來挖苦她。
總之,《紅樓夢》裡有些人物在對話中“誤引”詩文,乃是作者故意設置。這一方面使得小說中的人物顯得更加真實可信,另一方面也隐藏着作者寄寓的某些諷刺意味——兩方面都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使文本更加耐人尋味。這一類“誤引”,筆者以為,正如俞平伯先生說的,“不應妄改”,但應該在注解中對原典加以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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