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賈母與妙玉絕無僅有的一場對手戲中,兩人絕無僅有的一組對白,卻是說得非常不見外:“我不吃六安茶。”“知道,這是老君眉。”
有人根據這句話,得出這樣的結論:妙玉俗家出身不俗,是與賈府多年相交的世家,甚至有人直接判定:妙玉就是“壞了事”的義忠親王之女(或孫女)!
咱不扯,咱好好看書,不行嗎?就算賈母真的與妙玉的父母、祖父母相交甚厚,能不能知道妙玉愛吃六安茶呢?難道世家子弟,連吃什麼茶也寫進家規家訓,祖孫相傳?
據妙玉的舊友岫煙說,她曾與妙玉做了十年鄰居。妙玉進賈府時是十八歲,前一年來到京城,那麼,妙玉出家,最多也隻有七歲。六七歲的女童,正是多病的年紀,符合她因病被迫出家的經曆。
林之孝家的介紹妙玉是蘇州人。這一點應該不錯,因為那時候沒推廣普通話,口音一聽可知。至少也是在蘇州長期生活過。而賈府已在京中多年。如果妙玉的父母祖輩與賈母相交甚厚,厚到知道對方愛吃什麼茶的程度,他們的交情隻會是在京城建立的。
賈府也是世家,也有時會換口味嘗嘗别的茶(暹羅進貢的茶)。黛玉吃着好,寶玉也送她,王熙鳳也送她。至少在一段時間内,黛玉會養成吃暹羅貢茶的習慣。
那麼,誰家會祖孫數代、輾轉數千裡、延續數十年,保持吃固定一種茶的習慣?要知道南方北方水質不同,适應的茶種也不同。妙玉家怎麼就在北京吃六安茶,到蘇州也吃六安茶,再回京(假如是“回京”的話)還吃六安茶,絲毫不因水質和口味而做出調整?根據這一組對話,就判斷賈母與“妙玉家人祖上”相交甚厚,這未免太潦草了吧?
賈府與妙玉家有無交情,這是另一個問題,但絕不是從一句六安茶可以看出來的。那麼,賈母與妙玉為何會有這樣一句不見外的對白?
王熙鳳說賈母“往常也進園子逛去,不過到一兩處坐坐就回來了。”賈母常去的,是哪些地方?
賈母在潇湘館,看到窗紗舊了,提出綠紗不配;在秋爽齋,聽到鼓樂之聲,誤以為這裡臨街;在蘅蕪苑,驚奇沒有陳設、太過樸素。從這些來看,賈母顯然不經常到這些地方去。寶玉處當然會走得多一些,可也不會每次都去這一處吧?而李纨、迎春、惜春三人,并不得盛寵,當然去得更少,也是尊重年輕人:“他們姊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坐,生怕髒了屋子。”
蘆雪庵沒有人住。在聯詩那次,賈母知道“這裡潮”,是不是常來這裡呢?但聯詩之前,李纨特意“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可見這裡也不是日常燕坐之所。賈母知道這裡潮,隻是生活經驗、一見可知,而不是常來此地。
這樣算來,賈母進園常到的“一兩處”,很可能就包括了妙玉修行的栊翠庵。
順便說一句,妙玉在電視劇中出場,穿的似乎是道裝(我隻能說“似乎”,因為對出家人的服飾缺乏研究)。但是妙玉“帶發修行”,又為瞻仰菩薩遺迹進京,又供着菩薩,她應該是尼姑。
尼庵之中,正殿當然供佛、供菩薩,配殿也如此。至于“禅堂”,是居住之地,供不供菩薩,就不一定了。怎麼賈母進了栊翠庵,熟門熟路往東禅堂走,又知道裡面供着菩薩,不肯進入?顯然,賈母進大觀園常來的“一兩處”,就包括了栊翠庵。
妙玉住在栊翠庵,可不表示栊翠庵就是她的。栊翠庵的産權屬于賈府,理論上賈府中人,是可以自由出入這裡的。但是人的天性,恐怕不怎麼喜歡故意找麻煩。所以李纨喜歡栊翠庵的紅梅,卻要派寶玉去要,自己不肯出面。
賈母常來栊翠庵,是不是跟妙玉性格相投呢?顯然不是。賈母愛熱鬧,妙玉孤高自許,簡直各趨極端。但是,妙玉最怕賈府“以貴勢壓人”,賈母身為老封君,卻能普遍地以禮待人,不管是對剪蠟花的小道士還是貧寒的劉姥姥,都給予了相當的尊重與禮貌。那麼,她對妙玉,當然不會“以貴勢壓人”。
并不需要什麼親熱,老封君的以禮相待,就能給妙玉以心理的滿足。這給她們的來往奠定了基礎。
妙玉的成窯茶鐘,和蘇轼署名的茶杯一樣,頗有可疑之處,我們不能當真。作者大概也沒有考證過,蘇轼在“宋元豐五年”是不是住在眉山、有沒有可能收藏晉朝古董。這樣寫,隻是反映妙玉家世不凡、同時本人又有相當高的品味。
賈母呢,不管是雀金呢、凫靥裘,還是送給寶钗的三件陳設,都足以證明她的欣賞品味。在這一點上,整個賈府上下,也找不出第三個人來。賈母與妙玉至少有一個交流點。
賈母為保祐寶玉而點海燈,每天五斤燈油;見着了火就派人去火神前燒香。但賈母不像王夫人那樣無原則無選擇地笃信宗教,也不像賈敬那樣癡迷。她的供佛供神,有點“禮多神不怪”,又有點實用主義:我在你這裡花錢,你保佑我兒孫家宅平安,是一種交換。
妙玉年輕而出家多年,是不是深信宗教呢?别逗了,她從一開始就是因多病不愈,而被迫出家。進京雖然打着瞻仰“觀音遺迹并貝葉遺文“的旗号,後來又由岫煙透露,是“不合時宜,權勢不容”才避禍至此。甚至在與黛玉湘雲論詩:“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不讓她們“過于頹敗凄楚”。這哪裡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了?
妙玉雖然出家,并不是笃信佛教,而是借以病避禍,說穿了,也就是利用神佛替自己服務。在這一點上,她與賈母又是不謀而合。
賈母未必很喜歡妙玉,但她常來大觀園,又不願去衆姐妹的住處打擾,她需要一個落腳休憇之地。她可能常來栊翠庵,浏覽也好,閑聊也好,禮佛也好,總之與妙玉來往不少,這才會知道她常吃六安茶,才會不見外地随口說出。妙玉也并不像她标榜的那樣高潔、那樣不近人情,至少對地位尊崇、又禮貌待人的賈母,她并沒有排斥之意。
作者用了很多筆墨,或明或暗,或隐或顯,或經意或不經意,透露出妙玉“凡心未了”。這倒不能怪她,她本來就是被迫出家的。而且出家之初就“帶發”,很可能準備年紀稍長、身體恢複後,還要還俗嫁人的。結果遇到“權勢”的迫害,父母又去世,不得不在佛門繼續等待下去。她的“太高”“過潔”,也不能簡單定性為假清高,更可能是一種自我保護的色彩。
妙玉位列“金陵十二钗”,但在八十回中出場很少,更沒有什麼重要情節。想必在八十回後,她會有重要表現。什麼表現呢?“風塵肮髒違心願”“無瑕白玉遭泥陷”,她會堕落。
續書中寫她被迷香迷倒、劫持而去,“不屈而死”,與前八十回中的細節完全沒有照應。我以為,在賈府敗落之後,大觀園無人管理,成為廢園(以寶钗為首,衆人逐漸搬走了),會有賈芹之流,來騷擾這個年輕貌美的尼姑,也許還包括了當初迫害她的“權勢”。
妙玉不是堅定的潔身自好者,内心充滿了對世俗生活的強烈渴望。她絕不會“不屈而死”,而會與那樣騷擾者沆瀣一氣,使當初觊觎她的“王孫公子”能夠一親芳澤,而不需要“歎無緣”了。
妙玉不是賈府中人,與賈家也沒有血緣或曆史的淵源。但她長期生活在大觀園,是賈府敗落的見證人和親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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