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作為文壇盟主，受其影響的學子衆多，而這之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孟郊和賈島。

說到這兩位，被後人冠以“郊寒島瘦”的稱号。從這個名号就可以看出，其實這倆人都是十分窮困的。

孟郊四十六歲才中進士，被授予溧陽縣尉，他又不喜歡這個工作，隻好請人代職，剩下的一點俸祿用于贍養老母。賈島呢，為什麼做和尚？這當中自然有解決溫飽問題的需要。

歐陽修曾和朋友們一起讨論孟郊和賈島誰更窮？孟郊說：

秋至老更貧，破屋無門扉。

一片月落床，四壁風入衣。

——《秋懷十五首》

賈島說：

鬓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

坐聞西床冷，凍折兩三弦。

——《客喜》

孟郊要照顧為他“臨行密密縫”的老母親，不得不口吐心酸後繼續前行。賈島呢，一言不合就歸隐，科考不中就做和尚。不僅不看社會臉色，還不受嗟來之食，所以歐陽永叔覺得，賈島實際上更窮一些。這個故事可以出現在唐代詩人比慘大會上，但要說真正讓他們收獲盛名的，那還是詩作。

賈島的詩到底有多厲害？還得從一次訪友說起。這日閑來無事，賈島去拜訪他的隐士朋友——李凝。回來後，又一如往常地苦思冥想。床上想，地上想，騎着毛驢在路上想。就在他身倚毛驢和李賀一樣尋章摘句時，撞上了吏部尚書兼市長韓愈的車駕。賈島迷迷糊糊地被帶上前去，見到韓愈，解釋說自己隻是在作詩，并把所得的兩句吟了出來——“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韓愈思索了半天，說：“還是‘敲’字好一點。”就這樣，兩人驢馬并行，談詩論文，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賈島回家後，将詩文補全，内容如下：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題李凝幽居》

這首詩是他的代表作，關于李凝的身份，已經很難了解了。不過能和賈島成為好朋友，想來也是一位不入俗流的閑雲野鶴。賈島将李凝這近乎廢宅的院子寫得清新脫俗，令人心向往之，這的确很了不起。不過更重要的，是這次相會的具體情況，賈島卻絲毫未提及。于是，便有人猜想：這是夜晚長談論詩，還是尋隐者不遇？

其實，作者已經給出了答案。最後一聯說：“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舍不得走，說明在這兒待得很盡興，時間自然不短，甚至不止一個夜晚，可能是兩三天。臨行之際，兩人還定下日期，一定不要忘記下次的約定。所以，賈島和朋友肯定是相聚，而且相談甚歡了。整首詩對仗工整，說寫幽居就寫幽居。一般來說，賈島的詩對社會思考較少，但當他着眼于自己喜歡的事情時，好詩自然就出來了。

賈島受教于韓愈後，在他的啟發下出山參加科舉考試。可是一連多年失敗。心情郁悶的他在科場搗亂，被主考官驅逐出場，定名“十惡”。于是，他又做回和尚了，法号無本。這大概來自那句惠能的偈子：“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可是，寫詩作文，卻不是無源之本，無土之木。藝術高于生活，又來源于生活。

賈島被生活多番打擊，從此愛上了寫詩。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

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

筆硯為辘轳，吟詠作縻绠。

朝來重汲引，依舊得清冷。

書贈同懷人，詞中多苦辛。

——《戲贈友人》

一天不寫詩，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心就和枯井一樣。這時候，筆硯、吟詠，就是唯一可以解救我的。每天都要不停都作詩，就和喝水一樣，能讓我的身心感到清涼。這讓我不由地感慨，作詩真的是一件辛苦的事兒啊！

賈島作詩有多辛苦呢？他有一首《送無可上人》，詩雲：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

麈尾同離寺，蛩鳴暫别親。

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

終有煙霞約，天台作近鄰。

這無可上人，其實就是他的堂弟，賈島寫這詩，是送弟弟去歸隐。其中“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一句，看似很簡單，就是形影相吊，走走停停。賈島自己卻說：

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知音如不賞，歸卧故山秋。

——《題詩後》

老實說，讓他雙眼淚流的不是詩，而是兄弟之情。堂弟離去之後，相見遙遙無期，當然，對出家人來說，“相見争如不見”，但賈島還做不到。

賈島的憶人、送别詩，水平都比較高。比較經典的當屬這首《憶江上吳處士》：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複圓。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

蘭桡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朋友到南國去，已經好長時間了。還記得剛分别那會兒——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這兩句不必“推敲”，完全是陸遊所說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賈島在雷雨之夜送别友人，從此關于他的消息，就随着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雲端之外了。

說起蘭舟，賈島給韓愈的詩裡也提到了。

此心曾與木蘭舟，直到天南潮水頭。

隔嶺篇章來華嶽，出關書信過泷流。

峰懸驿路殘雲斷，海浸城根老樹秋。

一夕瘴煙風卷盡，月明初上浪西樓。

——《寄韓潮州愈》

可以說，這首律詩還是相對好的。雖然不能去，但我的心一直陪着你到達潮州。素聞海邊多瘴氣，但狂風一卷，自然煙消雲散。到那時，明月依然和京城一樣晴朗高照。也許是朋友的祝願太過虔誠，韓愈後來果然回來，并且建立軍功；賈島也步入仕途，開始人生的新旅程。

所以，你看他那幾十年如一日的作詩，看似為寫詩而寫詩，其實是為情誼而記錄。為情誼而落筆，正是對詩歌最大的熱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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