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子廠打工是種怎樣的體驗?
1
暑假,找個電子廠上班
這個5月,收到考研拟錄取通知後,王穎已經在家躺了一個多月。離開學還有一個夏天的時間,再也不想無聊度日的她做了個決定:要找個電子廠上班。“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成天在家裡玩手機,眼睛都要近視了,不如找個賺錢的門路把學費掙了。”
24歲的王穎家住河南省鄭州市中牟縣的一個村裡,離家四十公裡以外,就有一座生産蘋果産品的富士康工廠。140萬平方米的廠房建築面積,能夠容納十萬名以上的員工前來淘金,2020年,這裡誕生了316.4億美元的出口額記錄。
5月14日,王穎拎着行李箱,花了150元的打車錢,從家裡直奔富士康鄭州科技園。抵達富士康後,和勞務中介見面,按照流程檢查核酸證明、報名、體檢、面試,隔離三天後,才能進車間。
做暑假工,簽了兩個月的合同,按小時算工錢,每小時王穎能拿到26元。剛開始,她分到的崗位是手機維修,需要檢測并修理有問題的電池、聽筒、充電口、主闆等部件。
鄭州的富士康工廠/受訪者供圖
夏天到了,對一些放假期的大學生而言,這是掙錢的好時節。
“一個在校生,他找工作的渠道很少,想做一份又不要求工作經驗,也不要求工作期限的工作,這種情況下,工資又高機會又多的工廠就成了一個打暑假工的渠道。”提供吃住,有較高的工資,門檻低,工作難度低,在中介思琪看來,進廠,是尋找短期工的學生們最好的選擇。
聯系過思琪的學生裡,有80%都是家裡經濟條件不太好,二本甚至專科學校的普通學生,他們對金錢和獨立有着迫切的需要,但卻夠不到像家教、大廠實習生這樣更高薪的臨時短期工作,能夠在工廠打工攢錢,也許是相比服務員、快遞員、工地工人等等可能性裡的較優選擇。
那裡的流水線工作,意味着新學期的學費、生活費、一件新衣服或是手機電腦這樣電子産品。
這不是王穎第一次進廠,算起來應該是第四次了。
第一次是在高三暑假,去了家附近的一個生産汽車配件的工廠,她的工作是要按照原件組裝出幾百個一模一樣的新器件,但是因為要久站且工作難度太高,隻幹了一星期就離開了。第二次在蘇州昆山的電子廠,工作四十天賺了7000多,第三次在常熟的電子廠,工作一個月賺了5000多。
“想掙錢。”總結幾次進廠經曆,門檻低,解決吃住問題,時薪高,還有什麼工作比工廠更适合學生的呢?王穎也做過火鍋店的服務員,但一天隻有50塊,忙前忙後,太累了。
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0年規模以上制造企業平均用工人數有6550萬人。京津冀、長三角和珠三角地區的工廠車間、流水線就提供了千萬個就業崗位。
在深圳,如果你在龍華街道的紅路燈邊上分發招工啟事的傳單,一定會有四五個一臉稚氣的學生圍着你問,“暑假工招不招?”
卷卷就是這樣找到工作的。
她家住在距工廠區一公裡的城中村,騎十分鐘單車就能到,她老在廠區附近晃悠,等待着有廠子發出招聘啟示,或者碰到招工的中介掃碼進群。
在深圳,工廠流水線是一條永遠也填不滿的溝壑,隻要還有訂單,卷卷這樣滿大街都能找到的廉價勞動力都可以成為螺絲釘。
卷卷的工卡/受訪者供圖
2021年1月,她打算提升學曆,考完了專升本,成績是十拿九穩的,她合計着需要近兩萬學費,但家裡三個孩子她排行老大,不想給爸媽增加負擔,隻有出來找活幹。每年寒暑假,她都會在深圳大大小小的餐飲連鎖店裡做幫工,但服務員隻有三四千的工資,想要掙多一點,必須想一些别的辦法。
她找到了一家做電子煙組裝的工廠,在流水線做剪角工作。一個崗位四個人,每天平均要完成1萬多的産量。因為每天訂單量不一樣,是否需要加班,要做多少活,幹多久,這些信息都隻有快到下班的點了才知道,“每天都在猜”,這一點是令她最難受的。
在她看來,學生工身份始終是有些吃虧的。她是有專科畢業證,以正式工身份進入的,能拿到20元/小時的薪資,但同一車間高考完的妹妹就隻能拿到16元/小時,明明幹的都是一樣的活兒,但一天下來的工資都會少30元。而且,在訂單少,人手充足的情況下,工廠會為了控制人力成本而“裁”掉學生,如果工廠效益不好,幹不了一個月,就會讓打短工的學生提前離開。
卷卷在工廠待了三個月,賺了兩萬塊,專升本之後兩年的學費生活費問題解決了,她給爸爸買了個手機,給自己買了一個兩百塊的手環當作生日禮物。卷卷覺得自己這段工廠經曆“很充實”,身邊的同學考上專升本後一直在家裡玩,但她選擇了進廠打工,雖然過程很“難熬”,但拿到錢是真的“很高興”。
2
闖關遊戲
王穎有一個一百多人的群,裡面全是咨詢她想進廠的學生。
她會耐心地解釋清楚工廠招暑期工的政策,并且提醒大家保護好應屆身份,不要交社保。對于想要進廠打工的大學生們,她持歡迎的态度,“如果你是大學生,想進廠的話,我覺得你可以來經曆一次。”
對于更多尋找工作機會的學生而言,堅持完幾十天的流水線工作,更像是一次打怪升級的闖關遊戲。
第一關的任務是躲開黑心中介的攻擊,但很多學生對這種套路無力招架。
2020年6月,大一的哈莉通過“深圳招聘”公衆号找到一家自稱“工廠直招”的中介,在介紹中,這份暑期工工資18元/小時,有獨衛四人寝。但在與中介見面後,對方卻帶着她進了另一家工廠,進入後發現原先的四人寝變成了六人寝,薪資也變成了13元/小時,甚至連簽合同的公司名稱都變了,一式兩份的另一份文件也被對方扣下。
更糟心的是,幾天後中介人間蒸發了。與勞務公司一番扯皮後,哈莉幹了一個多月就離開了,對方還以服務費培訓費為由克扣了她兩千多的工資,最後到手隻剩下四千,這遠遠不及事先畫大餅的“六七千工資”。
“能不進廠就不進廠,還不如去當電話客服。”哈莉的工廠經曆非常不愉快,黑中介也給她的心裡抹上了一層陰影。
做了6年招聘工作的思琪對同行的套路行為非常氣憤,但她也一直認為,“這是個人的人品問題,不是整個中介行業都這樣。”思琪曾帶過幾百個暑期工學生進廠,作為一名有豐富勞務派遣經曆的中介,她熟知勞務派遣裡的“黑門道”。
河南焦作的學生正準備坐大巴車進廠打工/受訪者供圖
思琪介紹,黑中介騙學生的套路大概有三種:第一種最低級,但見效最快。利用人希望工作“錢多離家近事少”的心理,發布一些地鐵安檢一類的工作信息,報名的時候索取服裝費、押金、保證金,就算上崗之後發現崗位完全不符,但錢已經無法退回;第二種是更常見的虛假宣傳,利用高薪騙人,發布一個薪資25元/小時、輕松長白班的虛假信息,把人吸引過來後,卻以各種理由把人安排進另一個不符待遇描述的工廠;第三種是工資陷阱,有許多工廠工作的薪資結構是工廠工資 中介補貼,但許多中介會設置條件,必須幹到幾個月才能拿到錢,這種情況下,也有許多人拿不到補貼的差價。
王穎也被第二種套路騙過,明明說好的去這個工廠,下車後中介說“這個工廠人招滿了”,隻好去了另一個。更讓她難受的是,和她一起同去工廠的男同學,從工廠回來以後精神狀态就不太好了,同學們還會問她怎麼了,但她也不知道。
“自己被騙了還好,如果再帶上同學,同學的不信任會讓他們慘上加慘。”
順利進廠後,來到第二關,要面對與原本自由生活的巨大落差。
19歲的嚴夏在一所專科學校讀大二,從山西運城來到太原的富士康工廠已經一個月。在流水線工作之前,他做過網絡陪聊、社區團購配菜員、工地工人、打假人等等兼職,這個暑假他本來打算去酒店裡做保安,但一個月1800的工資明顯賺不到錢,他還是聽了同學推薦,來了工價26元/小時的富士康。
“如果工資不高的話,早就跑路了。”嚴夏的工作隻有三個步驟,一,将手機主闆拿起,二,把主闆放到專業檢測儀器裡面,三,把主闆拿出來。這份工作非常簡單,但一天要重複成千上萬次,“特别枯燥”,來的第一周,他就感覺自己在“浪費時間”。而且,比起以前可以随意安排、常常摸魚、到點休息的工作,流水線的工作讓他感覺非常“不自由”。
蘇州某工廠的流水線車間/受訪者供圖
“身心俱疲,我感覺還不如在工地。”他也說不上來,是身體裡的哪一個器官,哪一個神經感到不痛快,但他就是坐在那裡就非常難受,每天的重複,有類似上下課的固定日程安排,卻不能體會到任何新鮮有趣的變化,他感覺自己也快要變成一個機器了。
卷卷也有這種感覺,每天從早上八點幹到晚上十一點,周末無休,中午吃飯隻能休息一個小時,大家沒有地方午休,用紙箱子的瓦楞殼子鋪在地上,就那樣四面朝天地躺着睡了。狹窄的車間,每個工位隻間隔一個腳的距離,大家都擠在一起,汗液、臭腳丫子、洗發水的味道被空調帶着各處流轉。流水線上,還有嚴格的紀律要求,不允許打瞌睡和聊天,坐她對面的一個大姐,因為打瞌睡被勸退了。
“很枯燥,特别難熬,屁股都坐疼了。” 這段經曆給卷卷的收獲是,“一定要好好讀書,學曆真的太重要了。如果什麼能力都沒有,選擇的層面就很少,隻能去做流水線這種替代性比較高的工作。”
在廠裡忍受機械工作的煎熬後,還要面對第三關,工廠裡複雜的人際關系。
王穎對此深有體會,在進入富士康後,她本以為可以在原先簡單輕松的崗位一直幹下去,但線長卻毫無理由地把她調到了一個難度更高,隻有男工人的車間。
在另一位工人大哥的提醒下,王穎才知道,跟她對調的那位工人之前一直請線長吃飯,想要靠關系調到一個更輕松的崗位。她一氣之下向工廠舉報了貪污受賄。但大哥知道了卻說,“你别舉報了,沒用的,你看車間裡好多線長都罵人,根本沒人管的。”
這件事情最終還是得到了解決,為了表示歉意,領導通過了王穎沒有被批準的請假。“有些人他們是長期在廠裡邊幹的,他們就覺得反映了這個問題,會給他自己惹麻煩什麼的,所以他就不想反映這個。”王穎是個不會讓自己受氣的人,但她知道,在富士康這個小小工廠裡,也藏着各種人情世故,線長權力過大、晉升不透明,如果得罪了人,連下班回寝都有可能被檢查衛生找麻煩。
工廠的縮影就是一個複雜的小社會。王穎的幾次工廠經曆裡,見識過太多人,有鹹豬手性騷擾女性的男工人,有給孩子打視頻電話督促學習的中年婦女,有仗勢欺人随意開除員工的小領導,有為了攢錢報考研輔導班的大學生。在她看來,這些流水線以外的見識和交鋒能夠彌補一些校園難以獲得的社會經驗,“進廠除了掙錢,還可以快速認識這個世界。”
3
一輩子總要進廠體驗一次
如果真的将進廠打工當成一款「闖關」遊戲,落差和煎熬的體驗之外,還藏着不同的解法。
嚴夏是個體驗派,他一開始隻抱着玩樂的心态來到工廠,“一輩子總要進廠體驗一次嘛”。
第一次進廠工作,富士康的環境比他想象得要好得多,“從生活方面來說,比一般的小區住宿條件都還好一點。”比起以前的工作,富士康有整潔明亮的工作區域,各種菜式的食堂,幹淨的員工宿舍,他甚至可以在下班後和工友到球場打打球,去免費的健身房鍛煉一小時。嚴夏對廠區提供的生活設施很滿意,“除了工作比較枯燥,其他都很好。”
蘇州某工廠的食堂/受訪者供圖
他十六歲時為了賺錢幹過網絡陪聊,每天要應付不固定的脾氣各異的客人,和這種伺候人的工作比起來,工廠流水線隻觸碰機器和零件,要顯得簡單純粹得多。
在火鍋店打工兼職過的卷卷也體會到了這一點,在她眼裡,流水線的工作比火鍋店要好,“至少不用去迎合和伺候别人了。”
但嚴夏覺得自己仍然随時都有可能跑路,這份“無趣無意義”的工作竟然不知不覺已經堅持了一個月,也許能再堅持一下,到8月25日的工期呢?到時候自己的小金庫就能攢到更多的錢了,他非常享受那種“每天餘額都在增加”的攢錢快樂。
在車間,嚴夏觀察到有20%的人和自己一樣,“一看就是學生來打暑假工的”。碰到大學剛畢業來做正式工人的,嚴夏不理解,問他們為什麼要來工廠,對方回答,“找不到别的工作了,工廠工作稍微穩定一點,還有五險一金。”嚴夏表示,自己隻能做暑期工,再長就真的受不了了。
思琪也曾在工廠打過暑假工,她的工作是做iPad後殼,把幾斤重的鋁塊放進機器裡削殼,一個人開三台機器,來回走,每天完成600的産量。她隻堅持了一周便放棄,此後就極力抗拒“進廠”這回事。但市場營銷專業畢業的她,在工廠做過招聘工作,又自己開了勞務派遣公司後才意識到,給學生們一個暑假工的崗位是“存在即合理”的。
她對一個16歲小孩印象深刻。來招聘的時候,他穿一雙有點爛邊的拖鞋,連一雙正式的鞋子都沒有,隻有一身穿了不知道多少天的衣服。他家裡人不管他,隻身出來流浪闖蕩,在思琪鄭州的勞務派遣門店裡得到了一份在蘇州工廠打工的工作,112塊錢的火車票,還找思琪借了40塊。
“我一開始是不願意招人進廠打工的,隻是我後來自己想通了釋然了。各個行業都需要有人做,有一部分人你可以讓他去做銷售,去考公務員,但有的人你讓他去做那些事情他沒辦法的,他隻能進廠打工,所以存在就是合理的。”思琪閱人無數,因為職業的特性,對工廠的認識也逐漸發生了變化。
今年,思琪的弟弟剛剛高考完,她打算安排他進廠打工,“不管掙不掙錢,我想讓他體驗一次這樣的生活,感受一下什麼是真正的社會。社會百态什麼樣的人都有,你可以提前在工廠認識到這些。而且一天工作十個小時,也挺磨練意志的。”
最近,一個去年進過廠的學生,給思琪發來自己在農村伐樹的視頻,一天接近300塊,但幹了一天都不想幹了。“累死了,比進廠累一百倍。”思琪相信,這些年輕的學生們,經過工廠磨砺後都會有成長和感慨。
第四次進廠的王穎,這種感慨尤為強烈。一次她去維修室拿東西,途徑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機器的嗡嗡聲直往耳朵裡面灌,踏過那條長道,像踏過車間幾百個,幾千個流水線工人被機器卷入和遮蔽的日常,她忽然有了強烈的想哭的感覺,“那是一種衆生皆苦的感覺。就覺得,活着好不容易,大家都在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工作。”
“你說富士康他好嗎?它不好,它不讓你睡覺,也不讓你打瞌睡,然後還克扣工資。我稍微表現不好,這裡面的人會很兇,甚至會罵人。”
“但你說富士康它不好吧,也挺好的,畢竟它提供給這麼多的就業崗位,好多人就說疫情本來就不穩定,能找份工作就不錯了。你在工廠裡,風吹不着,太陽曬不到的,還能掙一些錢。”
王穎的工期簽到了7月15日,流水線工作幹完以後,她打算回家,準備新學期開學的事情。她已經計劃好,拿到工資後,她要買新電腦、打九價、割雙眼皮。對于即将到來的研究生生活,王穎也有自己的打算,要利用寒暑假好好學習,在家裡陪伴家人,除此之外,還想在村裡開一個英語的班,教一下村裡的小學生們一些基礎的英語知識。
至于工廠,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以後應該再也不會進廠了,但是我覺得自己也可以去當一個靠譜的中介,給想進廠的人一些正規的渠道。”
工廠生活的确隻能是學生們青春人生裡的一小部分,短暫停留後,可以迅速翻頁離開。
2022的夏天到來,曾經在工廠做過的卷卷也正和同學們計劃着暑假的安排,有人問她要不要找個電子廠上班,她并不排斥這種選擇,但“進廠”已經成為了備選,而不是首選。
護理專業的她打算找一份核酸采樣志願者的工作,薪資一天能有幾百塊,專業化也更強,需要護士證、護士執業證、核酸采樣上崗證等證明,做起來也比工廠流水線要更輕松和得心應手。
對于王穎、嚴夏和卷卷們而言,工廠也許意味着一段到期離開的旅程,從轟隆的流水線抽離,仍然可以回到自己鮮活的人生中來。
但在勞務派遣中介思琪眼裡,這是一段重複循環的路程。2022年的夏天和暑期工浪潮一起來了,但今年形勢不好,因為疫情,許多工廠産量縮減,崗位緊縮,甚至不再招收學生短期工。“許多學生被中介騙過去了,但找不到廠子要,滞留在蘇州昆山,聽說有人都睡橋洞下了。”工廠更難進了,為了給嗷嗷待哺的暑期工們找工作,她特意從鄭州到了蘇州,一個廠子一個廠子地對接,去争取更多的暑假工名額。
她的手機從早到晚被消息塞滿,抖音、小紅書、微信,湧進了成百個尋找工廠機會的學生,巨大的崗位需求,卷動着熱氣騰騰的工廠勞務市場。一批又一批新鮮勞動力,也像晝夜不停的車間生産的零部件,持續不斷地流入深圳、鄭州、南通、昆山等地的制造業工廠。
打開社交軟件,搜索“進廠打工”,你很容易碰見這群渴望湧向工廠的學生。随機點開一篇帖子,一個打算進廠做暑假工的女孩正在發帖尋找同伴:
“有打算到蘇州打暑假工的姐妹嗎?找好地方了,18一小時包吃住,一起進廠互相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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