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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水天一色

圖文 更新时间:2025-01-20 16:18:07

郭沫若水天一色(郭沫若陽春别)1

文 / 郭沫若

1924年6月10日午前10時。

  上海三菱公司碼頭,n郵船公司的二層樓上。

  電話聲、電鈴聲、打字機聲、鋼筆在紙上賽跑聲,不間斷地,在奏着近代文明的進行曲。栗鼠的眼睛眼睛眼睛,毛蟲痙攣着的顔面筋肉,……随着這進行曲的樂聲,不斷地躍進,躍進,躍進。空氣是沸騰着的,紅頭巡捕、西洋婦人、玉蘭玉蘭水的香氣、衣縫下露出的日本婦人的肥白的腳胫……人是沸水中浮遊着的水滴。

  在買三等船票的櫃台外面站着一位臉色蒼白的青年,頭發是亂蓬蓬的,穿着一件俄國式的“魯白西袈”①,側着身子在櫃台上填寫買票的願書。他寫出的名字是王凱雲,要乘上海丸到日本長崎去的。

  ①作者原注:一種向左邊開襟的俄國常用的短裝。

  青年寫好了,擡起頭來看着旁邊賣頭等票的地方站着一個西洋人,攜着個五歲光景的兒子。西洋人有五十歲的光景,蓄着長長的頭發,梳着“沃爾白克”②,蓄着山羊胡子,一眼看來便曉得他是美術家,而且是法蘭西人的樣子。

  ②作者原注:“沃爾白克”(all-back),頭發不分開,整個向後梳。

  西洋人果然用着法國話在和賣票的日本人攀談。日本人隻把日本後來反問,兩下都不懂。青年在旁邊看見他們為難的情形,便挨近去向西洋人默禮了一下,替他把話翻譯了。

  西洋人也是要到長崎去的,問幾時有船,問頭等票要多少錢,問五歲的孩子要不要票。交涉的結果,仍然是乘上海丸,定買頭等c的一張整票和一張半票。

  西洋人在願書上寫着a.h.比利時人。……

  兩人各把願書和鈔票交給賣票者之後,退坐在沿壁的木凳上攀談起來了。

  比利時人說:

  ——“我本來是p大的繪畫教授。1908年便到p大教畫,一直教了十六年。中國學生對于繪畫雖不留心,但在八年前每月的薪水很豐富,生活是不吃苦的。1917年以後,薪水便漸漸拖欠起來,到最近兩三年來簡直是分文不發了。我的愛妻在今年正月死在北京,現在隻留着這個五歲的小兒。……”

  比利時人說到這兒,便沉默着了。他把兩手撫摩着他膝間站着的小兒,小兒擡起頭來望他。兩人的眼睛正整相對,含着淚光。

  ——“你此次到日本去是什麼目的呢?”青年待他悲感稍定之後問他。

  ——“我也沒有什麼目的,隻是去遊曆一下罷了。北京不是我住的地方,中國我也厭倦了。我要走之前,在北京開了一次個人展覽會,想把我十六年來所作的畫都賣成錢。但是中國人不行,中國人的腳是走八大胡同的,不是走展覽會的。賣不了我都把來燒了。我所有的家具也賣了,一架鋼琴賣了兩百塊錢。那是我愛妻所鐘愛的鋼琴。今年正月她病了,我們幾天沒米下鍋的時候,便想變賣它,但她總不肯。可憐她竟至死了。……這鋼琴留着,我有什麼用呢?它是大使我傷心。……我現在有了錢,我把p大的教職辭了,我想到俄羅斯去。東方我要永别了,但我在往俄國之前,我想去看看日本。朝鮮我是在八年前去過的,朝鮮人我覺得比中國人還要好。朝鮮人便是一個‘悲哀’,中國人是‘西班牙的村落’——莫名其妙。就譬如中國人做教授,不怕口頭在反對北政府,但是教授是要做的;不怕沒米下鍋,沒學生上課,但是教授是要做的。簡直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沒有什麼莫名其妙的地方。不過我們中國人的大學教授都是些烈士罷了。”

  ——“怎麼是烈士呢?”

  ——“我們有句古話,叫做‘烈士殉名’。”

  ——“啊,啊,說不定,說不定。但是你呢?我看你日本話談得很好,法國話也還說得不壞。……”

  ——“我在日本住了十年,是在那邊的大學畢業的。學的是工科。法國話是我自己學的。”

  ——“你要到日本去做什麼呢?”

  ——“我想去找點職業。”

  ——“中國沒事情給你做嗎?”

  ——“中國哪裡容得下我們!我們是在國外太住久了。你不知道嗎、我們中國選用人材的标準,凡是在日本混過五六個月的,便可以當教授技師,在西洋混過一二年的,便可以當什麼總長督辦了。中國哪裡容得下我們!”

  ——“啊,這是你們東方的精神文明的表現呢。‘無’,——‘無’——‘無’的妙用!‘無’是萬物之母。學問總也要‘無’才行,有了學問是應該吃糟粕的呢。吓!吓!東方的精神文明!……”

  教授好象比青年還要悲憤的樣子,他指着樓口上站着的一位紅頭巡捕又接着說道:

  ——“那位吃英國飯的偉人,也怕在做夢,想把東方的精呻文明來做全世界的救主罷?……我在沒有到東方來的時候,也常常夢想着東方的黃金國,但我現在是醒了。未來的天國在北方的俄羅斯,未來的救主不是釋迦牟尼,不是老子、孔子,也不是耶稣呢。朋友,你為什麼不到俄國去?到俄國去做工不比日本更有意義嗎?”

  ——“沒有錢。”

  ——“你和我同路去罷,我們去看過日本的澎湃城(pompeii)後,再坐西比利亞鐵路到莫斯科。……”

  兩人在對談的時候,賣票的人已經把票寫好了。

  兩人各自拿了船票,下樓從郵船公司走出。

  欲雨不雨的梅雨天氣,好象印度人的臉色一樣籠罩在黃浦灘上。在街頭叫着客的黃包車夫,在碼頭上吃着臭油豆腐的苦力,駱駝一樣拿着一根黑棒步來步去的紅頭巡捕,他們那超然物外的神情,好象沒有注意到黃浦江頭浮着有幾萬噸的外國兵船和巨舶的光景。他們的午夢很濃,尖銳的汽笛聲,嘈雜的機械聲,都不能把他們叫醒。他們是把世界征服了。他們在和天地精神往來,他們的世界是另外一個世界。他們是返虛入渾,他們是等于“無”——世界上就等于沒有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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