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維屏

牙很重要，但地位肯定不高。“牙痛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在人們的思維定勢下，即使牙那個部位，産生了不舒服，那也不叫病，可見牙真是一塊被人忽略的地方。

在牙科病室裡，看着醫生熟練地打開一塊牙的模型，在上面取出制作好的假牙，安裝着病人的口腔裡，不由對那塊脫離在外的牙床，進行了特别的留意。

其實牙所占有的面積真是小啊。不由聯系到，人對身體的部位的感覺，是完全帶有一種“想當然”的臆測成分的。這也是我們經常碰到的甲部位患病、卻痛在乙部位的原因。當牙在嘴裡顯示它們的不快樂的症候時，便覺得全身都彌漫着那種窒息人的痛苦，覺得那個局部的牙，卻能産生全局性的震動。

而現在在醫生的桌子上，經常興風作浪的牙，其實加起來的面積，還沒有半個手掌大，但它們威力實在驚人。

來到牙科診所的原因，是妻子需要拔牙。妻子與我對牙的态度迥然不同，我對嘴裡時而叛變的牙，大多采取既往不咎的态度，隻要它們安分守已，我一般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一條生路，寬大為懷，從來下不了狠心，把它們從我嘴裡清退出去。下不了殺手啊。

可妻子就不同了，隻要嘴裡一有病牙，她抱着的态度，就是趕盡殺絕，一旦疼痛消失，她立馬就要到醫院去，把那顆挑戰主人的壞牙，給斬草除根。

因此，她拔了四次牙，而我嘴裡的牙，雖然國破，但山河猶在，時不時地還向我進行一次偷襲，但我“敝”牙自珍，總是舍不得開除它們的牙籍。

妻子拔牙，躺在手術台上，打了麻醉藥後，醫生拿起一把小錘子，對準她嘴裡的牙齒，連敲了幾下，再拿起一根尖嘴鉗，談笑之間，那顆病牙便連根拔起，灰飛煙滅。我站在旁邊，在醫生拔牙之際，一滴飛起的血珠，從妻子的嘴裡迸出，竟然濺到醫生的新大褂上，醫生态度很好，深為衣服染上血污而惋惜，匆匆趕到水池邊，把大褂的一角，浸到水中，洗去血迹。醫生的泰然自若，在我眼裡看來，卻是驚魂未定。

妻子拔好牙，讓我也接受醫生檢查一下，我隻得躺在方才妻子躺着的手術台上，醫生一番巡視之後，斷定我嘴裡的牙齒必須補牙，第一步必須是拔牙。

眼看着我嘴裡的老弱病殘的牙齒，面臨着生死存亡的威脅，我很後悔沒有作抵抗，就躺倒在手術台上，嘴裡尋覓逃脫的托詞，道：“我還沒有準備好。”

但醫生對我壞牙的憎恨程度，與我的偏愛呈現出強烈的南轅北轍态勢。在妻子的鼓動下，醫生根本不讓我下手術台，并且說道，拔牙免費，隻要我重新裝牙。

于是，我像被綁架似的，被束縛在手術台上。形勢急轉直下，我幾乎無法作出應急反應。醫生拿起一管針藥，估計那藥水是妻子方才用剩下的麻醉藥。妻子來的時候，是遵照醫囑，到藥房交了二三元錢，帶着麻醉藥來的，而我躺倒時，連麻醉藥都不需要自帶了，這無形中，更減少了我應急的時間。

醫生令我大張嘴巴，把針管插進我的牙床裡，一股疼痛，伴随着苦澀的藥水味，在我的嘴裡彌漫開來。我忍着，好歹不能像剛剛看到的一位小女孩吓得淚珠直流吧。看着那一管藥水在我眼皮底下，緩緩降低了水位，我漸漸地覺得下巴失去了感覺。也許感覺退隐到身體的深處了吧，我竟然覺得下巴開始腫了起來。那些沒有感覺的部位，在用手去觸摸的時候，都像是多餘的腫起的地方。

接下來，我隻得聽任醫生對我嘴裡的牙齒為所欲為了。還好，也許我的牙齒沒有妻子那般堅固，也許我多年來對它們的庇佑，縱容了它們的腐敗，使得這些牙齒弱不禁風，所以，醫生拔牙時，倒沒有吹灰之力，隻聽得醫生在耳邊像解說員一樣，不停地報道我的牙齒的損壞程度，我像一頁隐私被無遮攔地暴露在外，我的懷有私心的包庇行為，也在醫生的審視之下，一覽無餘，沒有藏身之所。

拔掉了兩顆牙齒，就像長城上的垛口一樣，立刻覺得沒了遮擋，醫生立刻用一塊棉花球，壓在垛口處，讓我緊緊地咬住。此刻，已經半麻醉的嘴巴，咬合能力，也直線下降吧，隻得含住那棉花，卻覺得嘴唇很不是滋味。我覺得下嘴唇凸了起來，可能像猿人一樣，後來我起來對着鏡子看了一下，發現唇邊除了露出一絲棉球一角外，與平常無異，可見，人在麻醉的情況下，對身體部位的感覺完全是失常的。

醫生又給我換了一個棉球，便讓我完身而退了。

借着中午的休息時間，完成了拔牙過程。謹遵醫囑，中飯都沒有吃。下午上班的時候，我嘴裡含着棉球，但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我遭受過重創。後來開會的時候，我唔唔地應付着，竟然也沒有人發現我的異常。我突然發現一個很有趣的事實，其實我們在上班的時候，同事之間的交往，都是用不着注視對方的臉部的。也許因為太熟悉，也許因為我們太專注于手裡的工作，所以，我們在交流與對話的時候，竟然把目光隻盯着手左右的方圓地帶就行了。

正是在這一發現下，我有效地逃避了拔牙之後無法啟口的尴尬。我咬着棉球，為一位同事做了一件其所需要辦的事情。其實我的支支唔唔的态度，令自己都覺得很尴尬，但同事竟然沒有發現，滿意地拿走了其需要的材料。而我隻是暗暗地想說一聲道歉，我覺得自己有一點太敷衍了事了。但幸好過去的服務态度積累在哪裡，竟然沒有因為這次尴尬而受到影響。

當我像一個潛伏者，隐藏着我嘴裡的尴尬，把一切應付自如的時候，我覺得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小小的拔牙，多少使我認識了生活中的交流的一點秘密，原來同事之間的接觸，是憑着一種慣性的方式在運行的。這幫助我逃過了一次小小的尴尬，卻對人際關系的平時未曾注意的角落，有了一點别樣的洞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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