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鎮右營遊擊李錦，向我（作者）談起一樁故事。耿精忠封王福建時，驕奢淫逸。有個叫林青的人，年方二十，是耿府護衛。耿精忠對他特别器重，視同子侄，林青因此得以随意出入王府。即便是耿精忠内院的愛妃寵妾，他都能見到，王府上下稱之為小林。時值七夕，耿精忠與衆妃夜宴，見林青伺候一旁，便戲問道：“你娶妻室了嗎？”林青答道：“尚未。”耿精忠笑道：“我貴為藩王，每日和諸妾享盡床第之樂，反觀牛郎織女一年一會，實替他們感到乏味寡歡。你年紀輕輕，血氣方剛，正該及時行樂，卻像條鳏魚獨遊，怎能忍耐？我侍女如雲，許你自行挑選一人做老婆。”

林青跪下道：“承蒙王爺恩賜，奴才隻想娶倩霞為妻，則平生心願已足。”耿精忠笑顧諸妾：“誰敢說這小蠻子的眼光不精！倩霞從小就随我在沈陽，學習宮内禮儀，迄今十載，現今已芳齡十九。我不是不想納她為妾，隻是更想将她招作兒媳。奈何長子身故，諸子尚幼，我又将年邁，實不能再老夫配少妻，背負房事不諧之罪。如果把她許給小林，兩人确系佳偶。雖說這樣，但未免太過容易！我想到一個辦法，明日讓小林窺窗自選，能否娶得倩霞，一切看你小子的福氣如何了。”随後歡飲而散。

次日，耿精忠命人取紅錦制成步幛（用來遮蔽風塵或視線的一種屏幕），長數丈，設于大廳四周，每隔一尺多破開一個有如碗大的洞。既而挑選三十個美女，從洞内各伸出一隻手，而全身都隐藏于步幛中。最後派太監引林青到場，且囑咐道：“倩霞就在這三十人之中，你自己辨認，選定後即将名字題于她的衣裳上，我将親自驗看。”林青領命，往來審視觀察，映入眼簾的都是纖纖如玉，實難分辨。正猶豫不決時，他猛然想起倩霞左手無名指的指甲有兩寸長，何不以此作為憑證？于是一一檢視，到第十六隻手時，發現果然符合，迅疾取筆寫下名字，然後回禀。

耿精忠驗視，見是倩霞不假，不禁愕然道：“豈有這麼快的事！”喚來倩霞伸手，反複細視，見到指甲，始恍然大笑：“原來漏洞在這啊！你姑且先回，明日還有一試，必須盡善盡美沒有破綻才行。”林青怏怏不樂地離開，回到住所就向觀音菩薩祈禱。當晚，他夢見一位女奴，手持一塊白絹相贈，上有花紋，顯示川字形。林青拜受而醒，不解是何用意，輾轉反側，沒法再睡，隻好披衣等候天亮。晨起正洗漱時，就有人傳王命召見，林青随即穿戴整齊，趕赴王府。耿精忠早已落座齋中，谕示道：“步幛已設，你可再去挑選成婚。”

一個太監在前引路，來到廳内，錦帳布置如舊，每個洞伸出的卻是隻雪白的腳。林青驚訝不已，本欲回避，太監一把拉住：“王爺認為手有破綻，所以改成腳。依然是五指一掌，尤其沒有兩寸長的指甲，你要細細辨認。”林青不得已，隻好依次熟視，但見腳脖生春，腳趾玉潤，不一而足。最終瞥見一足，潔白細膩，異于其他，且隐隐有川字紋于腳心，宛如夢中所見。林青立刻題名其上，禀報耿精忠複驗，果然是倩霞無疑。耿精忠大為驚歎：“真是天作姻緣啊。”随後指婚，更賜千兩銀子作為嫁妝。

林青得倩霞為妻，出于意料，所以對耿精忠感恩戴德，欲圖厚報，常常溢于言表（形諸顔色）。倩霞私下勸道：“王爺固然有恩于你，但王爺幹過太多類似這樣的事，你不能由此就認定他是以國士待你，且你年方弱冠，忝居侍衛，一年之間，又成為親信，你誠然是将王爺視作冰山來依靠。但王爺荒淫至極，将來必招大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如到其它地方去，或許是個保全性命、遠離災禍的方法（庶幾為全身遠害之道）。”林青猶豫道：“我被一官半職牽絆，離此又能去何處安身呢？”　　

倩霞深情道：“夫君心意未決而已，倘若你決心已定，就不怕沒有栖身之處。我在京師有個姨媽，咱們不如前去投奔。”林青也知道耿精忠圖謀叛逆，自己無計遠行，聞言登時大喜，急忙打點細軟行李，購買兩匹駿馬，和倩霞乘夜北逃。最後依托姨家，入籍宛平，出資販茶，成為當地富戶。倩霞本是遼東開原人，耿精忠官居總兵時，曾率兵途經甯遠，見倩霞在田間放豬，一老婦坐在門前搓苎麻。倩霞當時才九歲，雖然蓬頭粗衣，未施脂粉，但眉目如畫。

耿精忠詢問老婦，得知倩霞是她的孫女，于是出十兩白銀想買下倩霞。老婦堅決不從，耿精忠大怒，直接搶走倩霞。倩霞長大後，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花容月貌，豔麗超俗。耿精忠屢次想納她為妾，但袁姬始終不許，所以倩霞拖到十九歲，機緣巧合嫁給了林青。在耿府十年，府中事無巨細，她都能了如指掌。倩霞的姨媽和衆多女眷，整日在繡窗茶榻間聽她追憶耿府舊事，以廣見聞。下面略記數則故事，屬于耿逆的穢史。

據倩霞說：耿精忠的寵妾非常多，除正妻之外，身穿绫羅綢緞像夫人的就有二十幾人。惟獨袁姬年輕絕色（齒稚色妖），寵冠諸妾，但她荒淫無度，嫉妒成性，耿精忠愛而畏懼。袁姬平日打扮妖豔，福建夏天酷熱，她晚浴後，着薄如蟬紗的絲衣，肌體隐約可見。耿精忠的小兒子，是别的姬妾所生，性情最為輕佻狂放，因為袁姬總在他面前晃蕩，兩人因此常常泡在一起。他們但逢尋歡作樂，也不避開丫鬟老婦，醜聲外揚，僅耿精忠和他老婆不知道。

靖南王府有個叫盧大眼的人，樸實剛直，頗有本事，被耿精忠視為左右手。某日，盧大眼侍候耿精忠閑聊，恰好王爺的小兒子從面前經過，衣服華麗，腰間佩玉很多。耿精忠目視而笑，對盧大眼說道：“他的确是個翩翩美少年啊！讓他主政河陽，應該是萬花之主。那裡風俗不好，宜緊密防閑，莫讓他接近美男，沾染不良習氣。”盧大眼沉思道：“佩玉蕊兮，王無所系之（語出《左傳·哀公十三年》，意思是佩玉華麗，你卻沒有能穿系的穗子）。”耿精忠一臉不解：“你所言何意？”

盧大眼不急不慢道：“昔日臣在荒野打獵，牽犬擎鷹，不放過半隻狡兔，而百步之外有麋鹿卻沒顧得上，難道是臣見其小而不見其大嗎？隻是因為神情有專注和不專注的地方罷了。王爺見世子服飾華美，而不感到妖娆，就像臣眼裡隻有兔子而無麋鹿，道理是一樣的，失去的東西不也很多嗎？所謂帽子，是用來給人壯勢增威的（壯其首），所謂衣服，是用來給人彰顯身份的（章其身）。所以戴獬豸冠以辨奸邪，戴蟬冠以示潔操；穿繡豹的衣服以示勇猛，着繡貂的衣服以昭美德；有志于道則佩玉環，修養德行則佩玉石；佩玉玦能決疑難，佩镌能解糾紛。所以見人佩戴而知其能力如何。如今世子衣服炫異，可謂不當；儀容太過，可謂招禍。臣恐玷污德行的醜事，發生在蕭牆之内，而非卧室之外啊。”耿精忠大怒，不久找個借口将盧大眼杖殺。

靖南王府裡有很多梨園子弟，都是非常出衆的戲子。有個唱貼旦的名叫珍兒，尤其妩媚姣美，耿精忠的小兒子與他結為斷袖之好。耿精忠赴京觐見時，世子則離府夜宿其家。後來袁姬聞知此事，咬牙切齒道：“輕薄豎子！安敢這般胡作妄為！”疾率十幾個丫鬟，聯燈列炬，潛出王府後門，乘其不備，直奔珍兒家。世子見奸情敗露，大驚之下，伏地跪行，叩頭求饒。珍兒伏身顫栗，不敢仰視。袁姬叱令他擡頭，借着燭光，發現他容貌姣美，急忙撫慰道：“你無須驚恐，我又不是要吃了你。”竟然帶他同回王府，容留他穢亂房中。當晚袁姬即因房事過度而亡（脫陰而死）。自此，府中總有鬼怪作祟，還常常現形，俨然是隻白猴。耿精忠聞訊，痛哭流涕：“我本就知道她是巴山老猿猴變的啊！”于是殺珍兒給袁姬殉葬，鬼怪從此消失。

耿精忠性格暴躁，但逢大怒，往往活剝人皮宣洩，這事每年要發生十幾起。有個叫玉笙的侍女失手摔碎玉制酒杯，耿精忠惱怒不已，命人剝去她的皮。剛剛被綁，玉笙就驚吓倒地而死。一個老卒将她擡出王府，準備葬到郊外，不想玉笙中途複蘇。老卒把她藏匿起來，收為義女，最後嫁給一個李姓生員。李某進士及第，出任山東某地知縣，玉笙現今已經诰封孺人（明清時期七品官員的母親或妻子的封号）。

耿精忠的兒子喜好夜遊作樂。當時有個劉參将，新任城防營，立法嚴明，敲鼓打更，整晚戒嚴。某日，耿子夜間便衣去相好的家，被巡夜的劉參将捉住，問他何事夜行，喝令通報姓名。耿子不以實相告，劉參将大怒，當街剝衣鞭打二十，登時一片血肉狼藉。耿子不敢告知父親，卧床一個多月才好。此事無人知曉，僅倩霞她們這些侍女丫鬟知之甚詳。

耿精忠平常喜歡吃雞翠（這是雞身上的啥東西，小編實在不知道），隻要下筷，不吃數百個決不罷休。袁姬特别愛吃榛子闆栗和熊白（熊背上的脂肪），耿精忠為此千方百計弄到，許多廚子因烹煮不當而枉丢性命。府中有個叫靈芝的丫鬟，忽然被狐狸作祟，喜歡接近男子。耿精忠得知大怒，立即挑選二十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命他們先後解衣，上前給靈芝享用（命次第裸呈以淫之）。不料靈芝享受後，毫無疲倦之态，耿精忠笑道：“丘壑可以填滿，她是不會厭倦的。”旋即釋放靈芝。

倩霞又說在靖南王府時，唯獨耿精忠的妻子最鐘愛自己，經常同床共寝。因耿妻好佛，很少與耿精忠相見，所以自己能始終保全身子，否則，她也難免和幹活的丫鬟老婦一樣，同遭禍患侮辱。隻是衆目睽睽之下，光腳讓人挑選，倩霞總覺得抱愧一生。女伴聽到這些奇聞，便争相傳說。耿精忠死後，林青攜倩霞仍回福建，子孫昌盛，至今不絕。

蘭岩文末留言：熱鬧場中，能抽身遠避，士大夫是很難做到的。倩霞一弱質女流，見耿精忠兇暴荒淫，遂知禍患不遠，力勸林青急流勇退。她的見識何其精明，行為何其堅決！籲！真是巾帼不讓須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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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譯自《夜譚随錄》中【倩霞】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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