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一個被高考重組的貧困縣
文/張豐
發于2020.9.07總第963期《中國新聞周刊》
時隔五年再回老家,聽說今年村裡有四個孩子考上了大學,三個都上了一本線。鄉親們談起的時候,說是我起的“模範帶頭作用”——二十多年前,我成為村子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不過那時大家的普遍反應是:“又不包分配,讀大學幹什麼呢?”
現在人們不再問“讀大學有什麼用”,或“曆史系畢業能幹什麼”,而是相信讀大學就是好事發生了。這當然不是我的“模範帶頭作用”,而是環境變了。
我的家鄉在河南鄲城。在我高中畢業後,這裡崛起了一所著名高中:鄲城一高。今年這所高中考上北大、清華32人(去年是40人),一本線上線3700人,絕大多數考生都是本地的。當年我高考的時候,全縣三所高中的考生加起來也才一千多人。
一高就像河北的衡水中學一樣,聲名鵲起,也争議倍出。但是在這個縣城,它是神一般的存在。在縣委或者人大的會議上,地方領導會高聲念出一高的成績單,收獲全場最響亮的掌聲。
這次回家我無比清晰地感知到這一點。跑步時路過燒烤攤,在酒店電梯裡,都聽到人們在談論高考。
鄲城幾乎是河南最落後的一個縣,沒有礦産,也沒有像樣的企業,既不在高鐵線上,連高速出口也沒有一個,在與隔壁縣的各種競争中總是處于下風。
中國女排奪冠後,人們蜂擁而至,來到朱婷的老家,才發現這裡有多窮,因為當時連柏油路都沒有。朱婷跟我同在鄲城縣秋渠鄉,距我家所在村莊兩公裡。事實上我和她都先後在鄉一中就讀,破敗的鄉村中學,連排球場都沒有。
在這片土地上,崛起一個“高考工廠”,多少有點匪夷所思。我讀高中的時候,老師們還在到處打聽黃岡密卷,每年考不上幾個人,幾年後,鄲城一高仿佛突然掌握了什麼秘籍,高考成績突飛猛進。其實所謂的“秘籍”,從來都不是什麼秘密,無非是大城市人們耳熟能詳又多少有點不屑的那些内容,如“早上5點起來跑步”“軍事化管理”“生活精确到分鐘”⋯⋯衡水中學和鄲城一高,都沒有什麼不同。
不同的可能是這片土地更窮。最終,縣城形成了一個“高中經濟”,房價飙升。在周口市,鄲城縣可能是最落後的,但房價卻是最高的之一,以至于在縣城聽到人們像大城市居民一樣在讨論限購:“以後戶口不在本縣,可能就不能讀一高了。”
這個小縣城至少有二三十家規模不等的私立初中,從全縣吸納着上進的兒童。鄉鎮上已經沒有像樣的初中了,我老家秋渠鄉的公辦小學幾乎沒人讀了,人們甯願把孩子送到收費的私立小學。這樣的故事,本應該發生在大城市的“中産精英家庭”裡,卻在偏僻的小鄉村出現了。
就這樣,整個鄲城縣社會都圍繞高考重組了。升學宴成為人際來往最重要的場合,鄉村幹部在統計考生的分數和大學,據說每個人多少都有點補助。孩子讀書考大學,似乎正在成為這個縣人們生活的中心。
一位當初從縣城考上北大的朋友反問我:“這不是好事嗎?”是的,我現在認為這是好事。
讀初中時,我有一次在酷暑的田野裡中暑了,父親把我挪到有風的地方,說了一句:“考上大學,以後辦公室就有風扇啦。”
如今這些孩子和當年的我并沒有什麼不同,從很小的時候就懂得命運的殘酷,他們也一定和我當年一樣,是寂寞而狂熱的。在人們感歎鄉村隻剩留守老人的時候,至少在這個小縣城裡,随處可見的是青春的愛拼的力量。
(專欄作家,中産生活方式觀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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