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毅
第一節司馬遷在《孟子荀卿列傳》中有一段話:
"餘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歎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
從孔孟之道的角度來看,确乎"利誠亂之始也”,利,可以說是諸惡之源。而從資本的角度看,仁義可能才是貧窮之根,弱小之因。故看待利和義不能走極端,搞兩級分化。要弱化其對立性,尋找其統一性,如為義而利,何如哉?
孟子和其祖師孔子一樣,執着于仁義一端,不願言利,故在當時四處碰壁。司馬遷将孔孟與牛鬼蛇神的驺子對照而寫,就更能突出他們的窘境:
"驺子重于齊。适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适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谒石宮,身往親師之。作主運。其遊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轲困于齊梁同乎哉!”
這個驺衍,到了燕國清水灑道,擁彗迎門,好大的面子!
看到"仲尼菜色陳蔡,孟轲困于齊梁”,真是令人心酸,鳳凰落架不如雞!這樣兩位偉大的思想家,怎麼混到這個地步?那是因為:
"衛靈公問陣,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欲攻趙,孟轲稱大王去邠。此豈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
既然二位不願苟合世俗,那麼備受冷落,也就不奇怪了。孟子當時所處形勢是:
"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于合從連橫,以攻伐為賢。”
在這樣一個崇尚戰争、窮兵黩武的年頭,孟子那套為弱勢群體喊話的說教,能有市場嗎?正如司馬遷所說"持方枘内圜鑿,其能入乎”!
孟子在列國轉悠了幾年,沒人買賬,便回到鄒地著書立說,"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因禍得福,為我們留下了千古不朽之作!
第二節
《孟子》七篇,無疑是極其寶貴的精神财富。孟子當年很落魄,不是他的理論不好,而是太超前了,當時沒有哪個國君有能力打破常規思維,去實施他的那一套前瞻性思想。我們現在來看一下,孟子的理論偉大在哪些方面。
(一)
有一次梁惠王請教孟子說:
"晉國(魏國人常自稱其國為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于齊,長子死焉;西喪地于秦七百裡;南辱于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灑之。如之何則可?”
他說得很實在,問得很肯切:我們是大國,可東敗于齊,西喪于秦,南辱于楚。怎麼會這樣?怎樣才能扭轉局面?
孟子指出他失敗的原因:
"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
意思是說,仗,得老百姓去為你打,可你對他們不好,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他們為什麼給你去賣命?不敗才怪!孟子所開出的取勝藥方就是:
"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堅甲利兵矣。”
這最後一句話的意思是,隻要百姓願意為你打仗,他們拿着木棒就将秦、楚的堅甲利兵打敗了。但前提是:①省刑罰;②薄稅斂;③深耕易耨;④修其孝悌忠信。一句話,施仁政于民,則仁者無敵!
(二)
我們已知,梁惠王冥頑不化,聽不明白,聽明白了也辦不到。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兒子梁襄王亦"肉食者鄙"。他與孟子見面,忽然提岀了一個問題:
"天下惡乎定?”
孟子回答說:
"定于一。”
他接着問:
"孰能一之?”
孟子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隻要不以殺人為嗜好,國家就能統一;國家統一了,社會就會安定。為了說明這個道理,孟子打了個比方:
"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孟子說得太精辟了,放之四海而皆準。問題是,梁襄王除了殺人,他有這個調動人民力量的本事嗎?他能以民為邦本嗎?不能。他隻知搜刮百姓,驅逐他們上戰場拼殺。這種舍本逐末的做法,最後隻能導緻滅族亡國。
(三)
為了傳道,孟子來到齊國,拜見了齊宣王。這個齊宣王也想學齊桓公,謀為霸主。為此,他請教孟子。孟子告訴他:
"保民而王,莫之能禦也。”
齊宣王問孟子,他能否保民?孟子說能。齊宣王又問理由是什麼。孟子講了一個他聽說的齊宣王有善心的故事:有人拉着一頭牛宰了釁鐘,那牛吓得發抖。齊宣王看到了,讓人用羊替換下了牛。孟子總結道:
"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孟子肯定他有不忍之心,這是施行仁政的底基。但齊宣王并不明白,他同情一頭牛與稱霸諸侯有什麼關系。孟子又用類比的方法來啟發他:
"`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
孟子用一牛之愛,推而廣之,引申到百姓之愛的話題上,告訴齊宣王:不是你不能愛百姓,而是你不想這樣做。假如讓你"挾太山以超北海”,你說你不能,那是真不能;讓你為"長者折枝”,你說你不能,那是假話,是你不想做。故孟子反诘說:
"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何與?”
齊宣王為什麼不想這樣做?孟子一針見血地指出:
"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也。”
齊宣王想做霸主,淩駕于諸侯之上。孟子告訴他,那無異于"緣木求魚”。緣木求魚,雖不得魚,但無後災。欲實現霸主的野心,後必有災。孟子進一步用類比的方法開導齊宣王:
"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曰:"楚人勝。”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衆,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内之地,方千裡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于鄒敵楚哉?”
孟子闡述了齊宣王欲稱霸的後果,又回到了正題上:
"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者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訴于王,其若是,孰能禦之?”
孟子講的是王道,而不是打打殺殺的霸道。
第三節
前述已提及,那個梁惠王見到孟子,迫不及待地問道:
"叟,不遠千裡而來,亦将有以利吾國乎?”
司馬遷讀此文都不由自主地感歎道:
"利誠亂之始也。”
司馬遷所總結的,就是孟子要犀利揭露和批判的社會醜惡現象。他不僅痛斥利是亂之始,而且無情嘲諷因逐利而産生的勢利小人。
孟子有一篇文章叫《齊人有一妻一妾》,說的是一位有一妻一妾的男人,每天晚上回來都是酒足飯飽。妻問他和誰喝酒吃飯,他說都是富貴人。可是家中從未有富貴之人登門造訪。妻子有疑惑,第二天早上尾随丈夫岀門,方見他到了墳地,撿食祭品。妻子回來告訴其妾,兩人相擁痛哭。孟子于此文結尾寫到:
"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
追逐利益,崇尚金錢,有錢的炫富,沒錢的打腫臉充胖子。靈魂被徹底扭曲了。彼時的齊宣王時代,大約從上到下都是這副德性吧。難怪孟子會在齊國受到冷落,因為他避利而趨義。
梁惠王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好戰,抱怨人民太少,亦即替他打仗的人太少。孟子用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反諷他,又苦口婆心地講了下面一番話:
"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鼈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撼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孟子講的是王道,似乎繞的彎子太大,而梁惠王心裡想的是霸道,直截了當。可見二者風馬牛不相及也。
齊宣王倒是想嘗試一下王道,孟子也給他講了一番道理:
"明君制民之産,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産,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唯救死而恐不贍,奚暇制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
孟子所謂"本”,就是愛自己的百姓,為百姓謀福祉,這是根本;要說"利",這就是最大的利益。有了這個根本和利益,國家将會立于不敗之地。
孟子給梁惠王和齊宣王所講道理,掰開揉碎,引類取譬,算是講透了。孟子還擔心他們聽不明白,又勾勒了一幅人民幸福生活的藍圖,告訴他們: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下面一段話,在《寡人之于國也》一文中給梁惠王講了,在《齊桓晉文之事》中又給齊宣王講了。引錄于下: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囗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所說是千真萬确的至理名言,應該是諸侯所謀最大的"利"。可惜梁惠王和齊宣王聽不懂,也不想聽懂。因而孟子才被"困于齊梁”。
但世上總有明白人,發現孟子理論之超前之先進,故弘揚于世。古代踐行一千多年,收效不明顯。隻有今天的中國完全實現了孟子的理想而有過之無不及一一這就是我們的小康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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