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城

顧安直上小學的時候，看上了一個叫曉霞的同班女生。男生也是說東道西，隻認為女生才叽叽喳喳實在是冤枉了男生。安直特别留心聽大家說女生，不管是髒話、黑話、好話、風涼話，都很留心，卻不得要領。

畢業的時候，班上的同學互相交換東西，好像本子啦，鉛筆盒啦，書包啦，沒有人特意買來東西交換，買不起，所以就交換畢業以前用過的東西。

安直得到一個鉛筆盒。所有的東西都是混在一起的，大家抓阄，碰到什麼是什麼。曉霞得到什麼東西安直不知道。

安直拿到這個鉛筆盒，打開一看，裡面還貼着手寫的課程表，語文，算術，邊上寫的是“王曉霞”。安直很高興，找了個機會對曉霞說，嘿，你的鉛筆盒在我這裡。

小霞臉紅了，沒說什麼。

散了以後，安直正往家走，忽然就聽見曉霞在後面叫他，于是回過身去等。曉霞過來說，安直，你能把鉛筆盒還我嗎？安直說，哪有給了的東西又要回去的。曉霞說，我怕回去我媽罵我。

曉霞說話的時候，手指像餓了的蠶，輕輕抖。安直喜歡曉霞跟自己說話，但是不願意把鉛筆盒給曉霞，就說，那怎麼辦呢？曉霞說，我也不知道。安直想了想，掏出曉霞的鉛筆盒遞過去，回頭就走了。

一路上安直很氣憤，想，曉霞真小氣。又想，她要，我還了，她肯定覺得我好，心裡于是覺得好像交換到了什麼東西。再想想，那麼小氣的人，肯定不會覺得我好。

想來想去，不得要領。上初中前的暑假裡，想起來就又想來想去。

安直初二的時候開始遺精，先慌了一陣，好像是打破了一個暖壺，又覺得像買回家來一個瓜，好好的，突然不知道為什麼是壞的。後來和一兩個同學聊到這黏糊糊的東西，漸漸安靜下來，就好像臭豆腐明明是壞了的豆腐，卻不是壞豆腐。安直帶着拼湊起來的知識一直到高中。

安直開始常常做春夢，對象卻是曉霞，曉霞在安直的第一個春夢裡突然長大了。

安直在夢裡和剛醒來時，說不清是感激還是什麼，可是白天卻想，曉霞那麼小氣，怎麼會夢到她？

安直夢來夢去的，總是不小氣的曉霞。

安直開始注意衣服裡的女生。熱天，有穿裙子的女人坐在街邊，安直經過的時候，總是瞄一眼，有時候能看到内褲。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安直上到高三。抄家一開始，安直就參加了，和小夥子們忙得昏天黑地，燒東西，清點财物，押送“地富反壞右”及其家屬回原籍。

九月底，有個人到宣武門教堂旁邊的教師進修學院偷集中在那裡的抄家物資，被人發現了。教師進修學院是原來的修道院，那個人從二樓的頂上爬到教堂的頂上，紅衛兵小夥子們追到教堂的頂上，下面有七八千人往上看，瞧出來高高的頂上，有一個紅衛兵是女的。偷東西的人靠在十字架邊上，喊了一句什麼，就跳下來了。

安直正好被派在下面堵人，他聽見那個人喊這個戒指是我奶奶的。安直過去看地上的那個人，用腳把他翻過來。那個人眼睜着，臉砸扁了，好像印在紙上的金剛。

後來輪到安直押兩個人去山西。到了西直門火車站，廣場上密密麻麻蹲了幾千個被專政的人，等着被送回原籍。安直不願意和這些人混在一起，就一直站着，四下看。

看來看去，總覺得有個臉在躲他，于是就耐心等那個人。那人一擡臉，是曉霞。

曉霞要被送到哪裡去呢？她旁邊的那個女人是她的母親嗎？曉霞就是怕她罵嗎？那個老頭子是她的爸爸嗎？兩個老人的頭都被剃成一道一道的，曉霞穿身舊衣裳，肩是圓的，抱着膝蓋的小臂和手是白的，與安直夢裡的不一樣，卻比夢裡的具體。

安直領着曉霞到車站貨運道上，站在貨車後邊，說，你那個鉛筆盒還在嗎？曉霞不明白什麼意思，開始抖。安直用手解曉霞褲帶的時候，還模模糊糊地想，也許可以去聯系一下，隻讓曉霞留下來不回老家。

不久他們被發現了。

曉霞後來被打緻死，罪名是勾引腐蝕紅衛兵，背完全打爛，被初秋的蒼蠅爬滿。曉霞光着的兩條腿上是第一次的血，蒼蠅飛起來的時候，沒有血的地方是安直夢裡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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