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就是古希臘人向神廟祭司提出他們關心的問題,然後祭司以神的名義作出的回答。這在古希臘人的生活中有着廣泛、深入的影響。無論是希臘神話還是希羅多德《曆史》,類似的神谕都不勝枚舉。而且往往以謎語和預言詩的形式出現,充分照顧到了受衆的需求: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做出有利于自己的神之啟示,并維持自己的聲譽。
作為古希臘城邦的頂級智庫和信息交易中心,德爾菲是有着文化積澱的中等城邦。影響着公元前6-4世紀的愛琴海的國際政治關系。雖然各種模棱兩可的預言讓希臘人背負了奸詐和不講信譽的惡名,但背後有着曆史和史詩的内核。在戰場之外,神谕以另一種以柔克剛的方式去兩頭下注,滿足雙方對于勝利的幻想。
指導希臘人殖民海外
德爾菲城的神廟遺址
在擴張殖民和開辟文明邊疆方面,德爾菲神谕也起到了獨特的作用。神谕就要為移民們指點迷津。
因為殖民地的選擇很有講究,要考慮到當地是否盛産小麥(比如意大利南部、克裡米亞半島、烏克蘭、北非等地的殖民地就因此而建設)、氣候适宜度、地形、水源、物産,以及原住民勢力是可以捏的軟柿子還是隻能讨好。這就決定了是建立要塞型的軍事殖民地還是商業據點(埃及的諾克拉迪斯)。要做到這一點,要維護德爾斐神谕的信譽,祭司們就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通國際局勢與軍事知識。還要有商業、航海眼線,必須見多識廣。
德爾菲曾引導希臘士兵到埃及軍隊服役
最早一批希臘殖民者,是德爾菲安排的技術移民:前往古埃及的“青銅人”。相傳普薩美提克法老為了對抗亞述人,曾向希臘的德爾菲神示所求取神谕。祭司假托神明之口告訴他:會有青銅人飄洋過海助他實現霸業!
祭司說的這些人,就是邁錫尼時代後,第一批來到埃及的希臘雇傭軍。作為古希臘曆史上重要的智庫之一,德爾菲神廟具有消息靈通的信息網。神廟祭祀會廣泛收集地中海各國的地理、軍事和政治情報,并依據這些情報做出一些判斷。然後,這些情報會以預言詩和謎語的形式,告訴求仙問道的王公貴族。由于希臘人多地少,紛争不斷的事實急需解決。對其他地區進行軍事和技術移民就是解決方法之一。因為埃及有了成熟的文明體系和國防傳統,所以不能強取,隻能以合作和雇傭的形式進入埃及地區。
德爾菲也曾指導希臘人建立昔蘭尼殖民地
除了埃及,神谕曾鼓勵希臘人殖民北非。比如錫拉島的居民就去了利比亞的昔蘭尼加。這體現了德爾斐神廟對希臘文明發展的積極作用。
由于地中海氣候的雨熱不同期,使得希臘半島上的平原谷地一年隻能種一次糧食作物,而冬季則隻能種植葡萄橄榄之類的經濟作物。希臘人就用葡萄酒和橄榄油去北非或西亞地區換取糧食。因此會有很多希臘人揚帆海外、殖民異域、經營貿易。
德爾菲的潛在客戶 來自愛琴海兩岸
因為錫拉島三年大旱,島上隻有一棵樹活了下來。希臘人在神谕的指示下一家出一個壯丁,去了北非求生活。後來,他們把北非經營得異常富庶。今天,利比亞東部的昔蘭尼加,其實直接來源于聖托裡尼島的多利亞文名字--錫拉。
除了昔蘭尼加,公元前685年,麥佳拉人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亞洲一側建立了科爾西頓。後來的公元前667年,麥佳拉王子拜紮斯希望在黑海海口開辟殖民地,他得到了德爾菲的神谕 :在瞎子們的土地的對岸建城。
于是他率部來到了海峽的歐洲一側,看中了金角灣的良好地形與水文。希臘人在當地建立了一座三面環海、易守難攻的城市,并以他的名字命名為拜占蒂翁。這裡在後來也會成為千年拜占庭帝國的首都。瞎子的隐喻,無疑就是說對岸的科爾西頓人錯過了歐洲一側的絕佳風水,将眼皮底下的寶地拱手相贈。
最初的拜占庭也源自德爾菲神谕
對于國際戰事的預言
德爾菲的影響力伴随希臘世界的擴展而變大
除了指導殖民地發展,德爾菲神谕所還具有相當高的國際聲譽。他們承接了很多跨國業務,希望獲勝的一方會大量向神廟進貢财寶。但是神谕發布者還是會按照自己的方式設置議程,設計出适用于兩頭的預言,進而穩賺兩邊的下注财富。
戰争前,德爾菲神谕發出可以從勝敗兩方面進行解釋。目的在于讨好各國君主,還可以積累聲望,甚至讓自己免于刀兵之災。這些違反行事準則的言辭,容易産生歧義,或難以解讀,但内涵豐富。在體現經濟原則的同時,又裹挾了很多話外之音。
正在進行犧牲占蔔的古希臘祭祀
比如在波斯的居魯士大帝和呂底亞國王克洛伊索斯開戰前,德爾菲神谕給出的預言是克洛伊索斯出兵征讨 “可以毀滅一個大帝國”。結果國王大喜過望,出兵攻打波斯,卻滅了他自己的帝國。其實這句話說的是亘古不變的真理:戰争自古以來就有勝有負有成有敗,一方赢了一方輸了就會對彼此的國運産生影響。勝者滅了敗者的國,敗者自己滅了自己的國。所以這句話是典型的雙關語。
第二條關于波斯和呂底亞争霸的預言是德爾菲“騾子”将擊敗克洛伊索斯。這也是典型的雙關語。居魯士如果勝利,“騾子”就是指他(因為居魯士是波斯與米底人的混血後裔)。克洛伊索如果勝利,那麼 “騾子”意味着“沒有人”,意味着沒有人可以打敗居魯士。神谕再度違背了合作原則,因為騾子是無法擊敗一位強大的帝王的。字面意義上的這種謬誤,很明顯違背了不說反常理準則,所以這十分狡猾。其實德爾斐神谕是在兩頭讨好左右逢源兩邊下注。
戰敗後準備自焚的克洛伊索斯
除了呂底亞和波斯,德爾菲還積極幹預希臘人的内戰和對外戰争。并在希波戰争中縱橫捭阖,結合國際局勢放出各種靈活的神谕。
比如在預言斯巴達人和特戈亞的戰争時,神谕的結果是:斯巴達人将“用繩索丈量”鐵該亞人的土地。
德爾菲當然也要協調不同希臘人之間的矛盾
這還是一語雙關:斯巴達人如果勝利,将成為劃分土地的主人。鐵該亞人如果勝利,則斯巴達人将被“繩索”綁着去耕種土地。結果斯巴達人敗了,應驗了後一種可能性。德爾菲神谕就是以這種方式維護自己的聲譽的。
德爾菲還預言叙洛斯島的僭主将被“木頭伏兵”和“紅色使者”擊敗。木頭伏兵、紅色使者都是在隐喻希臘戰船。而叙洛斯是一個島國,能擊敗他們的隻可能是乘船的海軍,所以這個隐喻遲早會應驗。最後這裡被僭主波呂克拉特斯擊敗,預言就這樣被實現了。
希臘人之間的頻繁矛盾 給了德爾菲以很大利益
希波戰争中的神谕
波斯崛起給德爾菲出了新的難題
在改變希臘文明命運的希波戰争中,德爾菲神域再次兩頭下注。而其中的含義,則需要結合語境來具體闡釋了,千秋功過也值得商榷。
在希波大戰開始的前夜,德爾菲就希望雅典和厄基那休戰30年。其實這算是神谕對于希臘文明的積極影響。因為波斯入侵在即,德爾斐祭司對國際局勢的拿捏很準。極富政治敏銳的他們,希望希臘人要停止内耗、一緻對外,從而讓處于劣勢的希臘城邦在實力天平上多一些優勢。
德爾菲的祭祀階層掌握着衆多外部消息
在随後的伊奧尼亞大起義中,祭司們預言米利都女子将給“長發的老爺們”洗腳。長發人是既可以指蓄長發的波斯人,也可以指希臘人。因為當時希臘人也有蓄長發的族群,比如斯巴達人。德爾斐祭司結合國際局勢、愛奧尼亞人同盟松散、久不識兵戈而且生性散漫,當然還有波斯勢力的強大,預言了愛奧尼亞希臘會落入外來勢力的手裡。即使當時波斯人入侵愛奧尼亞失敗,愛奧尼亞城邦也會落入其他的長發的老爺手裡。
在第一次希波戰争前,德爾菲祭司預言:提洛島将被“震動”。不久,當地就發生了地震。随後,米底将軍達梯斯就帶領艦隊遠涉重洋,入侵希臘。由于地中海位于地中海--喜馬拉雅山火山地震帶上,所以海島遲早會發地震。古希臘人生活在多地震的環境裡,對預測災害頗有心得。這則神谕顯然是依據具體觀測得到的結果。背後的隐喻,是波斯入侵會震動希臘的獨立自由。
波斯人的主要入侵都由海上開始
到了第二次希波戰争前,德爾菲神谕針對當時阿爾戈斯人鼠首兩端的特點,放出了一條預言,暫時不支持她參與聯盟的行動:像一個嬰兒一樣拿着槍,站着别動,你就可以保全自己的腦袋。
這條神谕被人為操縱的可能性極大。因為在曆史上斯巴達人和雅典人就操縱過神谕幹預本國的内政。從實際情況看,阿爾戈斯與斯巴達有世仇,兩國為了争奪伯羅奔尼撒半島的主導權打得你死我活。在薛西斯大軍壓境的情況下,希臘聯盟岌岌可畏,所以阿爾戈斯人既沒有實力以也幾乎不可能參加同盟抗擊波斯。兩大城邦之間的矛盾也早為波斯人所知曉,還與阿爾戈斯人簽訂了密約。所以這個神谕既也許是德爾菲祭司在讨好波斯人、平衡希臘各大城邦間的勢力,以防止他們過度團結。但也不排除是祭司們順水推舟,滿足了阿爾戈斯人的仇視心願。
德爾菲及時提醒斯巴達人不要拉世仇入夥
出于類似的原因,德爾菲神谕要求要克裡特島在希波戰争中保持中立,理由是此時希臘聯盟看起來兇多吉少。再加上整個城邦時代,雅典斯巴達與孤懸海外的克裡特沒什麼大的恩怨糾葛。此外,克裡特人也和斯巴達人一樣是多利亞人,島上有類似于斯巴達的社會。所以本身開拓進取心不強,總體比較保守穩重。這也許也是他們不敢放開手腳行動的原因之一。
在雅典城将被波斯人攻克後,經過地米斯托克利的運作,德爾菲放出了有利于雅典一方的神谕:難攻不落的木牆用來保衛你們和你們的子孫。不要安靜地居留在你們原來的地方,因為從大地方面來了一支騎兵和步兵的大軍。不過你們終有一天會和他們交戰的。
德爾菲的祭祀們也知道雅典必然失守
結合具體語境,在希波戰争中,雅典城将被毀滅其實不無道理。雅典主張重點防禦溫泉關、月神岬,而斯巴達人主張依托柯林斯地峽禦敵。伯羅奔尼撒人又是希臘陸軍的主力。所以海陸主力的不和與其他希臘城邦的不團結,極有可能導緻柯林斯地峽以北的希臘疆土淪陷,自然包括了位于阿提卡的雅典城。
最終決定勝負的著名預言,就是雅典的希望在木牆。據說針對此神谕,雅典人發表了許多看法。一些比較年老的人認為,神的啟示的意思是應當把衛城留下。因為在古代,雅典衛城四周是有一道栅欄的,而他們認為其中的木牆就是指此栅欄。另一些人則認為,神谕中的木牆指的是他們的船隻,故他們應該全力裝備自己的戰艦。
雅典人最終選擇相信木牆就是自己的艦隊
雅典名将地米斯托克利支持後者。他很清楚,要征服多政治中心的希臘半島,就必須保證制海權和海上補給線。希臘人隻有掌握了制海權,才有可能阻擊波斯人。波斯海軍是由被征服民族組成的,在忠誠與作戰積極性上有問題。此外,不同民族在溝通交流﹑号令統一上嚴重依賴将領。一旦主師不發布統一号令,那麼全軍就難以有效配合整體行動。
所以相對于龐大的波斯陸軍而言,波斯海軍相對容易對付。波斯人還要依拉海軍運輸人員物資與給養。所以希臘人如果在海上取勝,波斯陸軍的補給會變得困難許多,其行動也會受到制約。所以地米斯托克利把神谕中的木牆解讀為海軍。
大部分雅典人在戰前進行了轉移
因此,地米斯托克利主張雅典公民與無地貧民登上戰船都趕赴薩拉米斯海峽參戰,并将老弱病殘和婦孺轉移到薩拉米斯島和特羅增島以保存實力。不過結合地米斯托克利在之前的公民大會上主張用雅典的歲入打造戰艦的建議與他在後來海戰中的表現,他有可能賄賂了祭司,放出了這一條有利于自己主張的神谕。
但是從傳播學的角度看,曆史作者隻會記錄那些最有利于自己書寫目的的神谕來論證神意,濾掉那些失敗的預言。所以神谕的準确性并不能用一些兩頭讨好的預言加以論證。
雅典人最終讓波斯海軍幾乎全軍覆沒
總結
德爾菲城邦的中心建築複原圖
在同時代的東方,也有類似的預言--谶語。對比先秦兩漢的中國谶語來看,德爾菲神谕明顯是多國格局的産物。
先秦的谶語大多圍繞着帝國覆滅和新王朝崛起展開的,都與新政權推翻舊王朝有關系。對于秦楚戰争的預言,就是以楚地強大的底蘊和實力為根基的。司馬遷記載了很多預言,也是他收集整理後的結果。他隻選擇了那些應驗之有解釋力的預言加以保存,而并不能說明預言本身是神奇的。因為預言的效果,往往需要人為合理評估 語義豐富的語言。
司馬遷也隻是選擇了那些對他有利的預言
相比古希臘的神谕,東方的各種預言其實都是在大一統的壓力下,地方組織的勢力和前朝殘餘力量對于集權勢力的反撲。至于德爾菲神谕的存在條件,是真正的多國格局和多元體系。這樣的世界體系,有利于神谕不受言論管制的壓力,在希臘世界進行各種議程設置,影響當時的主流輿論。
所以希臘文明的延續不僅需要列奧尼達般的血氣方剛的勇氣,更需要德爾菲祭司的以柔克剛的智慧。作為古希臘的智庫,也是在各大政治勢力間遊刃有餘、左右逢源、以獨特的方式讓自己免遭兵禍,從而在滅頂之災中為民族保留文化的火種。兩頭不得罪,也許算是實踐了神廟的另一格言:凡事勿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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