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廣州日報
特稿
在中山大學附屬腫瘤醫院内,有一座“悠然閣”。這是該院微創介入三區護士長、心理專科小組組長黃薇和同事從事安甯療護和哀傷輔導的地方。2010年起,該院心理專科小組成立,對于終末期腫瘤患者及家屬的安甯療護和哀傷輔導,也有了系統性的開展。
黃薇(左)與臨終患者交流。
腫瘤醫院内的哀傷幾乎不可避免。12年來,黃薇經曆過很多患者和家屬的告别:丈夫離開妻子、老人撇下兒女、年幼的孩子在父母懷中過世……經曆過這些事的人,都需要哀傷的釋放和療愈。黃薇和同事所進行的哀傷輔導工作,在患者病情進入終末期時就已開展,其目的是“生死兩相安”,讓患者安然離世,讓家屬哀而不傷。
時值清明,我們正用各種方式寄托對故人的哀思。而當下該如何智慧地“處理”哀傷,同樣值得我們思索。
文、圖/廣州日報全媒體記者 武威(除署名外)
離世前,妻子與他合唱《山伯臨終》
80歲的林伯這輩子有過兩段婚姻。前妻與他年齡相近,現任妻子比他小20多歲,兩任妻子分别為他育有一子,大兒子已50多歲,小兒子三十出頭。2018年,林伯被診斷為腸癌晚期。進行了多輪治療後病情仍不可挽回,身體日漸消瘦,彼時已近歲末,心知命不久矣的林伯希望回到家中好好過最後一個春節。但他如果離開醫院,沒有醫療措施,劇烈的癌痛、出血等症狀都将讓家屬無法處理。
得知林伯的願望後,黃薇開始與一直陪伴其左右的現任妻子溝通。在多方協調下,林伯被安排進一間獨立病房。大家盡可能把病房布置成家的樣子。門前張貼起春聯,屋内擺滿了年桔和桃花,一罐罐曲奇、糖果、瓜子也被放到了病床旁。
林伯同時也想和前妻、長子團聚與告别,盡管現任妻子有些芥蒂,但想到這是他最後的願望,在黃薇等醫護人員的斡旋溝通下。最終,前妻、長子、現任妻子和次子在林伯最後的時光裡聚到了一起。
病房裡,黃薇對林伯的現任妻子說:“阿姨,您照顧老先生一個多月衣不解帶,太辛苦了。這不快要過年了,要不您出去做個頭發,添添喜氣?”“好提議,是要去做個頭發,休息休息。”對方回應。
随後,屋内就留下林伯、前妻和長子。林伯向他們訴說着無限愧疚,他拉着前妻的手,連聲說着:“對不起、對不起,這輩子是我苦了你們。”
原來,30年前離婚後,前妻一直沒有再嫁,破碎的家庭讓長子一度仇視父親,他對黃薇說:“我曾經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他。我每天努力工作,終于有了一點社會地位,其實也是為了證明給他看。但真到這一天,我卻還是過不去這道‘坎’。”
在黃薇幫助下,三人最終達成了此生的和解。“如果大兒子不來,他的内心以後一定會留下一道深深的‘傷疤’,時時刻刻壓抑和刺痛着他,能夠在父親最後的日子裡見上一面,對于他日後的哀傷将是很好的‘療愈’。最後,林伯還把小兒子托付給了他,‘他是你的弟弟,希望你以後能多幫助他’,大兒子也答應了父親最後的請求。”
而現任妻子對林伯的感情非常笃厚,雖然兩人年齡相差20多歲,但仍有很多共同愛好。在前妻、長子走後,獨立病房内,她打開了音響,和林伯合唱起了粵劇《山伯臨終》,“人世無緣同到老,樓台一别兩吞聲。淚似簾外雨,點滴到天明……”
唱着、唱着,兩人哭泣着,抱着……這場“最後的告别”後沒多久,林伯安詳無憾地與世長辭了,臨終前他握着黃薇的手說:“謝謝你,黃姑娘,我最後的心願都實現了,我這一輩子雖不完美卻是圓滿了,我走得很安心放心。”
“從安甯療護以及哀傷輔導的角度看,林伯和他的家屬是幸運的。在最後的時光,林伯與所有的家人互相道謝、道愛、道歉、道諒、道别,他已無遺憾。而家屬在經曆了這樣的告别後,哀傷也得以釋放,最後能坦然面對他的去世。我相信在未來的日子裡,家屬在想起林伯時也能做到哀而不傷。哀傷是需要引導和釋放的,如果長期壓抑在心底,那就容易變成病态哀傷,甚至導緻抑郁症等心理疾病,最終傷害到精神和肉體。我們做哀傷輔導,不是勸家屬‘不要哭,節哀順變吧’,而應當說‘沒關系,你可以盡情地哭。’我們的角色主要是‘橋梁’,成為患者和家屬間情感的傳遞者。”黃薇告訴記者。
會談後,假裝堅強的父親痛哭一場
“通常來說,女性更感性,更容易表達哀傷和處理哀傷;但對男性來說,他們的哀傷往往不易察覺,但哀傷積攢在心底越多,他們受到的傷害其實越大。”黃薇說,在“悠然閣”中,他們常常把男性作為主要的哀傷輔導關注對象。
數年前,一對年近五旬的父母帶着身患惡性腫瘤的7歲女兒朵朵來到中大附屬腫瘤醫院看病。父母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醫生也盡了一切努力,但病情的快速發展讓朵朵最終沒能堅持下來。
“在治療過程中,朵朵的母親不斷地對我們說,朵朵的父親就像一座山一樣挺立在母女身後,他很堅強,在妻子和孩子面前總是鎮定而理性。直到朵朵去世,他也一直在安慰淚流成河的妻子,但表情卻十分木讷,沒有流淚,眼神也很空洞。”黃薇表示,朵朵父親當時的表現讓她非常擔憂,“他把所有的情緒都壓抑在心底,他覺得自己在妻子面前絕對不能哭泣,但這對他可能會造成很大的心理傷害,他未來可能很難從哀傷中走出來。”
黃薇幾次約這對夫婦在“悠然閣”見面,但他們都不願意來。直到黃薇說要把朵朵在醫院裡畫的畫還給他們,夫婦倆才來到醫院。“在悠然閣,我們一塊追憶着朵朵的人生,講述着我們對朵朵的印象。妻子先哭了起來,而丈夫先是不自覺地攢着手摩擦、抖腿,而後漸漸淚水盈眶、失聲痛哭,他的哀傷和情緒終于表達出來。夫婦倆最後抱着女兒的畫緩步離開。我們希望,女兒留下的這些畫,将來能夠成為夫婦兩人最大的安慰和情感寄托。”黃薇說。
黃薇表示:“哀傷是指任何人在失去所愛或所依附的對象(主要指親人)時所面臨的境況,它既是一種身心反應狀态,也是一個過程,包括了悲傷與哀悼的反應。哀傷是一種複雜且難以被理解的情感。對喪失的認識,是幫助我們理解哀傷者的基礎或前提。哀傷輔導的目的是協助喪親者度過正常的哀傷,避免病态哀傷。”
哀傷輔導:那些禁忌與關鍵
喪親幾乎每個人都會經曆。但在很多時候,我們在勸慰喪親者時,常常沒有用對正确的表達方式。
黃薇還記得她在香港進修期間曾遇到的一樁事件。那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孩子因為重大疾病一直在醫院進行治療,後來病情加重轉入ICU,醫護人員使盡渾身解數,但孩子最終還是走了。
“這位母親對我說,當時她是沒有眼淚的,隻是和丈夫兩人呆坐着,親友們都過來勸她,她聽到最多的話是‘别難過,節哀順變’;而家中一些長輩還多說了幾句‘你們畢竟還年輕,孩子走了,以後多生幾個就沒那麼痛苦了’。長輩的話雖然也是好意,但對這位母親來說卻好像心中被插了刀子一樣。”黃薇說,“對于父母來說,每個子女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無論以後能再生幾個都不能代替,長輩們這樣的話根本不能開導她,反而會令她更加痛苦。”
黃薇告訴記者:“面對喪親者,我們要盡量少說‘振作些,節哀順變’‘時間能治愈一切痛苦’這樣的話;面對傷恸的喪親者,應當多聽少說,并且共情當事人,如‘你深愛的人不再痛苦了,但我知道你現在遭受着痛苦’‘雖然我了解你的感受,但我仍無法想象你心裡的那種痛苦’‘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請告訴我’。”
而對于兒童這樣的特殊人群,哀傷輔導更要重視方式。黃薇表示,兒童的哀傷往往易被成年人忽略,其實兒童的觀察力和情緒感知力很強,但有别于成人,兒童對喪親的哀傷可能持續一兩年甚至更久。“我們千萬不可以講‘乖,如果你聽話,爸爸(媽媽)就會快點好起來’這樣的話,容易給孩子造成心理陰影,因為一旦父母病情加重或是過世,孩子會覺得是因為自己‘不乖’造成的。現實中,我們要鼓勵孩子照顧生病的父母,最好能拍下一些照片或視頻,這樣等孩子長大了再回看,就不會覺得自己和父母沒有感情依托,對孩子的哀傷也是很好的療愈。”
黃薇介紹,纾解哀傷有很多方法,比如流淚、哭泣、叫喊;傾訴内心真實感受;以恰當的方式宣洩憤怒,如運動、捶打枕頭等;運用具有象征意義的表達方式,如寫日記、繪畫;對着逝者的照片或遺物,想象與逝者對話;寫信給逝者等。
(注:本文中患者、家屬均為化名)
記者手記:
從傳統文化中
尋找哀傷輔導的力量
慎終追遠,民德歸厚。雖說哀傷輔導的概念并非源自中國本土,但中國傳統的祭祀和喪儀中其實飽含着撫慰哀傷的力量。
記者的妻子來自一個傳統的潮汕農村地區,她向記者講述過自己爺爺從臨終到喪禮的全過程。當老人病危時,其病床被安放在家裡一樓客廳,所有子女、孫子女都圍繞着他,老人會把他的身後事安排妥當,并和每個孩子告别。
待老人去世後,家中會布置靈堂,子女輪流在靈前守夜。這時,村裡的其他村民就會挨個過來,和守夜的子女們聊天,大家一起追述老人的一生,如他是如何撫養好子女、他為村裡做了哪些貢獻等,子女們哭泣着、追憶着,将對老人離世的哀傷和哀思表達了出來;經曆了種種哭泣追挽,子女們内心也漸漸得到安慰。
記者了解到,在很多中國的農村地區,喪禮同樣隆重,子女們操持喪禮,其實也是哀傷輔導和療愈的過程。
哀傷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雖然随着時間流逝,悲痛的強烈程度會逐漸降低,但哀傷仍會在生命中以不同程度或不同形式出現。對于哀傷,我們需要更多的體諒與包容,無論是對待别人或是自己。
文/廣州日報全媒體記者 武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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