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霄微月澹長空，銀漢秋期萬古同。幾許歡情與離恨，年年并在此宵中。”長空漫浩浩，淡月如眉彎。良宵今又至，離别在眼前。古老的神話，不朽的傳說，離别的惆怅，相聚的歡樂……今夜，多少美麗的故事悄然上演。

有月亮的夜晚，如果去葡萄架下，還能聽到他們在悄悄說話。

這是最早留下的，對那個美麗傳說的記憶。

那時候，還沒有見過葡萄，也認不了幾個字，更沒有聽過牛郎與織女的故事。

一個夏天的黃昏，晚霞映紅了潺潺河水。放學的姐姐，沿着長滿青草的小路沒入綠浪翻滾的芭茅叢中。長長的芭茅随風搖曳，還沒有抽出紫色的花穗。姐姐輕巧地閃身，避開綠色長葉，以防葉片邊沿的鋸齒咬傷她的小胳膊小腿。

後來，知道這遍地生長的植物有一個更美麗的名字：五節芒。那時，隻知道它叫芭茅，田間地頭，溝渠河邊，随處可見。開紫紅色或者白色的花，嫩杆是可以吃的，微甜。但大人告誡說，吃多了會流鼻血。戒貪的意識或許就這樣沉埋心底。

芭茅花開，盛大而熱烈，是貧瘠的村子裡難得一見的浩蕩美景；花謝時，大風一來，便如雪花般輕舞飛揚。秋風勁吹，芒花曼舞，如夢似幻，總會癡癡看上好半天。

多年以來，有個畫面一直在記憶中閃現：一位着紫色花衣的女孩背着舊書包，兩隻長辮一跳一跳，靈巧的身影在兩旁長滿芭茅的鄉村小路上一隐一現。

姐姐很快做好了簡單的晚餐：炒絲瓜煮面疙瘩。晚飯後收拾妥當，燒水沖涼，再搬出條凳，搭上曬豆麥的大簸箕，用布蘸了水，擦拭得幹幹淨淨。我們往裡一躺，數星星看月亮。

夜空高遠深邃，孤星散落。當眼睛适應了夜的黑，星星漸多而明亮，在瑩藍浩渺的高空熠熠閃爍。

星星其實是人，是天上人的眼睛。姐姐說。凡間的人上了天，也會變成星，變成閃亮的眼睛，在黑夜，也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人。

我不信，我隻知道，天上的星掉一顆，人間的人，就少一個。這是祖母說的。着藍色斜襟布衣的祖母一看到星星掉落，就會停下手頭的活，雙手一合，低頭眯眼，念念有詞。

有一顆星叫牛郎星，有一顆星叫織女星。姐姐望着天上的星說起故事來。牛郎是凡間的人，織女是天上的仙。仙女下凡，愛上人間，布衣粗飯，遠勝玉食錦緞。

我于是睜大眼睛，調動起有限的想象，去看天上的星，去找那個叫作織女的人。銀河在哪裡呢？誰是怒氣沖沖的王母？誰是挑着娃娃的牛郎？哪一顆星，是心靈手巧善良多情的織女？本是恩愛夫妻，為何隻能隔河相望，相念不相見？

祖母坐在一旁，搖着竹篾扇，嘤嘤蚊鳴不再，隻夜風幽幽，涼意習習。

什麼也找不到。隻是，從此以後，對自家的牛充滿了無邊的敬意。牽它去喝潔淨的水，吃鮮嫩的草，撫摸它，和它說話。期待有一天，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它會對着我，突然開口說話。于是，我所有的心願，都會得到滿足。老牛拍拍耳朵，伸出舌頭，舔舔我的手，它的大眼睛裡，盛滿了難以抗拒的溫柔，似乎我說的它都懂。于是，我更相信，老牛是有靈性的，神話中的老牛是确乎存在的。

對喜鵲，我也敬畏有加，卻極少見它飛來。常常疑心它們是不是又飛往銀河兩岸，鋪設鵲橋，促成勇敢的牛郎與多情的織女見面？喜鵲喳喳叫，好事快來到。那時，最喜歡聽到的鳥聲，便是喜鵲的叫聲。隻要它小小的身影一出現在小院，我們便會高興一整天。可是，這充滿了靈性的鳥兒，總是讓人望眼欲穿。有一次，長尾白腹的喜鵲栖于大門前的香樟樹上，喳喳叫個不停。中午時分，久不見的二姨穿着碎花藍衫，笑呵呵地踏進簡陋的小院。

後來讀到秦觀的《鵲橋仙》，幾乎一見即喜。邊讀邊想，想詩中描述的畫面，想少時初聽故事的情形。寂靜的夏夜，在小院裡，我們躺在月光下，聽蟲吟，聽故事，數星星，看月亮。綠竹猗猗，柏樹，香樟，楊槐，在夜色裡肅然而立，暗影重重，四周一派阒寂。偶有幾聲狗吠，像小石子落在闊大的水裡，水面微微一漾，複歸于沉寂。

天空甯靜，微風輕拂。纖雲絲絲縷縷，星子閃閃爍爍。今夕七夕，隔河相望、苦苦相思整一年的牛郎織女，終于可以悄然渡河，短暫一聚了。還有什麼比這更開心的呢？為了這一刻，所有的等待都值得。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憂傷冰消雪融，歡喜輕歌曼舞。說不完的情話，訴不盡的相思，歎隻歎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好時光總是這麼短暫。相見時難别亦難，他們一定是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所有的喜鵲，那一刻，都噤聲了吧，都落淚了吧。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詞人的深情慰勉，旁觀者的寬解贊歎，怕遠不及樸實瑣碎的相依相伴。舒婷說：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愛就要在一起，共度的歲月才有意義。詩曰：浮世三千，吾愛有三，日、月與卿，日為朝，月為暮，卿為朝朝暮暮。

隻是，的确不懂，天上飛仙怎麼會羨慕人間？世間人，有多少心懷向往，幻想得道成仙，盡享榮華。

夏夜的風，輕輕地吹。天上的星，熠熠地閃。

某一瞬，忽覺臉上或腿上癢酥酥的，一巴掌下去，黏黏糊糊，叫一聲：蚊子！停下的扇子又搖起來，勞累了一天的祖母迷迷糊糊應一聲：哪裡？

什麼是愛情？愛情是什麼？矢志不渝的純美愛情是否真的存在？“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讀來有一種怦然心動的疼痛。紅塵俗世，許多人，追逐尋覓，得到又失去，愛過又忘記。終其一生，這始終是個未解之謎。

那時候，還不知道七夕的來曆，也不知道它有另外一個名字：乞巧節。七夕今宵看碧霄，牽牛織女渡河橋。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

沐浴了月光的姐姐真的手巧，紮襪墊，繡花枕，編麻花辮，織圖案繁複的毛衣……不用刻意去學，常常一看就會，穿針走線，花啊鳥的，就在她的指間活躍起來，明豔起來。

後來，講故事的姐姐出嫁了，嫁到了青山的那一邊。我走了，在五節芒飛揚的秋天，離開了生活了十幾年的村莊。

再後來，祖母也走了，在極冷的冬天，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不知道她被哪一顆流星帶到了天上。而今，在故鄉的山坡上，她小小的土墳，淹沒于柏樹蔥郁的濃蔭裡。晝夜相伴的是無邊的沉寂，低吟或者長嘯的山風，還有永不止息的蟲聲和鳥鳴。如果是春節、清明或者中元，燃燒的紙錢，會把冷硬的土石暫時烤暖。偶爾，會有飛鳥暫栖于墳頭，梳梳頭洗洗臉，東瞧西看，順便回顧或者展望一下已飛或将飛的路線。

不老的神話，不老的織女，不老的月光。少年時候仰頭望月的容顔，有的飄散在風中，有的已經塗滿滄桑。明月永遠高懸天上，不管人間上演多少悲歡，多少痛斷心腸……

據說，七夕之夜，去葡萄架下，能聽到鵲橋上牛郎織女的喁喁情話。夜色傾城，涼月無聲，西窗之下，唧唧蟲吟之中，誰，披月而立，靜靜聆聽？

到葡萄架下，夜聽天河，何等浪漫，何等美好。但為何要到葡萄架下去聽？葡萄與七夕因何結緣？它們之間究竟存在一種什麼樣的關系呢？

有這樣一說，七夕節的産生源于古時人民的星辰崇拜。兩漢時期，七夕确定為七月七日，成為重要的傳統節日。而漢代我國已經開始了葡萄栽培，最早的文字記載見于司馬相如的《上林賦》。

七夕象征甜蜜與浪漫，葡萄代表純潔和香甜。在深邃的曆史時空裡，葡萄與七夕就這樣不期而遇，把盞言歡，情牽永遠。

葡萄藤攀援纏繞，纏纏綿綿；葡萄果累然成串，粒粒晶瑩。自古以來，葡萄就具有美好的文化内涵，深受文人雅士的喜愛。種葡萄，摘葡萄，吃葡萄，繡葡萄……葡萄釀酒，葡萄吟詩，葡萄作畫……詩人們不吝言辭，寫盡了葡萄的千般姿态，萬種風儀。

劉禹錫在《葡萄詩》裡說：野田生葡萄，纏繞一枝高。移來碧墀下，張王日日高……有客汾陰至，臨堂瞪雙目。自言我晉人，種此如種玉。釀之成美酒，令人飲不足。為君持一鬥，往取涼州牧。

葡萄藤綠枝披拂，種葡萄就像種玉一樣美好。葡萄釀成酒，色澤靓麗，滋味醇厚，“葡萄美酒夜光杯”，怎麼看都看不夠，怎麼喝也喝不夠。喝了葡萄酒，豪氣在心頭，就可勇闖天涯，就可建功立業。“為君持一鬥，往取涼州牧”，赫然有了“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殺口”的豪情壯志。

葡萄很美，葡萄很甜，親自摘葡萄，更是一種美得不得了的體驗。“西園晚霁浮嫩涼，開尊漫摘葡萄嘗。”看看，多麼驚豔的畫面！秋日傍晚，雨停了，空氣清新如洗，天氣涼爽宜人。詩人信步而行，來到西園摘葡萄。呀！“滿架高撐紫絡索，一枝斜亸金琅珰。”藤葉葳蕤蔥茏，果實懸垂如金鈴铛。雨後的西園，簡直就是滿架葡萄滿架詩，令人流連忘返！

葡萄的樣子好看，葡萄的味道極佳。炎炎夏日，瑩潤的葡萄，就是消暑解渴的神器。元代的鄭允端有詩為證：“滿筐圓實骊珠滑，入口甘香冰玉寒。”明朝詩人夏言描寫葡萄：“滿架明珠，一林蒼玉，六月涵冰雪，水晶顆顆勻圓，才教入口，兩腋清風發。洗我胸中千磊塊，萬火一時俱滅。”葡萄是骊珠，葡萄是蒼玉，玲玲珑珑，酸酸甜甜，爽滑，細膩，清涼，甘香，望之美如水晶，入口涼若冰玉，生津止渴，消暑退燥，可安撫脾胃，更可消解心中塊壘。暑氣喧騰，來一盤葡萄，真真是爽口又爽心。

“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葡萄之錦衾。”帳幔上繡着多彩的芙蓉花，錦被上織着各種各樣的葡萄。葡萄已經滲透到了衣物飾品上，參與了日常生活。由此可見，葡萄之愛，宜乎衆矣。

在古人眼中，葡萄晶瑩剔透，代表着純潔美好；理想的愛情，亦是如此。因此，葡萄非常契合人們對愛情的向往。而七夕節前後正是葡萄枝繁葉茂、碩果累累的時期，此時的葡萄，有了一生中最美的模樣。高高的葡萄架，青藤纏繞，綠葉披拂，懸珠墜玉，金鈴叮當。如此清涼幽靜、詩意盎然的所在，正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夜風習習，蟲聲唧唧。此時，去葡萄架下，乘涼，吃果，聞香，即使什麼也不做，隻是聽聽呼吸，數數心跳，想來也美好得一塌糊塗吧。

總之，當美麗的神話傳說遇見甘美的葡萄，就像花朵遇見了春天，浪漫催生浪漫，美好更加美好。不朽的愛情與玲珑的葡萄成為最佳搭檔，驚豔了時光，澤被了想象。

星空永恒，明月不老。有月光的夜晚，我常久久凝望，癡癡遙想，那些讀過的句子，又在腦子裡慢慢流淌：

我想那淺淺的天河

定然是不勝寬廣

那隔着河的牛郎織女

定能夠騎着牛兒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

定然在天街閑遊

不信請看那朵流星

是他們提着燈籠在走

七夕今宵看碧霄，牽牛織女渡河橋。無數個夏夜，遙望星空，美麗的故事就會長出透明的翅膀，在無盡遼遠的高空飛翔。“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過去，未來，現在，這樣的遙望，這樣的懷想，從未間斷，永不止息。頭頂的星空，腳下的大地，愛與美生生不息。

流年水逝，七夕又至。願有情人皆得圓滿，不到葡萄架下，也能聽到情話綿綿。煙火人間，有人相依，有愛長伴，開心快樂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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