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騎白馬過岸,江風吹散遮帽上的紗幔,她揚袖去拂,姣容倒映在水面。那是顧郎初次見到她的容顔,亦是最後一次。
顧郎在兵荒馬亂中救下她,又在流亡的途中一并跌入懸崖。顧郎在崖下一睡三日,待第四日黎明,顧郎從驚慌中醒來,她的手正撫在額頭,來不及收回便被顧郎握于掌中。
“穗香!”
掌中的手猶豫着回握住他掌紋裡的薄繭,輕聲道:“我在。”
彼時,顧郎才記起流亡途中,他與穗香一并跌入了谷底。顧郎伸手向着遠處茫然地摸索許久,方幹澀地問道:“天還沒有亮嗎?”
待他醒來,穗香正在為他包紮傷口。他擡起虛弱的手,無力地扯住她及腰的紗幔,輕輕拉扯。穗香見他醒來,哭着斥責他快死了還不老實,着實是個無賴。他卻含笑将紗幔握得更緊,道:“我隻瞧你一眼可好?”
“等到了大理,我就會為你摘下。”這是穗香第一次與他好好說話,低垂的頭似是羞澀,将棉絮般細膩的聲音揉進顧郎的耳蝸,癢得他一陣心動。
就在花開花謝都仿佛停歇的這一刻,顧郎緩緩放下扯着紗幔的手,笑着道:“好,我送你回大理。”
雖說要送她回大理,顧郎卻在沿途都留下了記号。往往他轉身前還在打趣穗香發上的花枝花哨,轉身後卻将穗香領上一條不歸之路。顧郎将莫名的不忍深埋心底,貪婪着同遊山水的路程,隻期望歲月能慢慢流淌。
可将軍卻再無心等待,他給顧郎三日期限,必須套出寶物藏處。顧郎看着身側在懸崖峭壁處小心前行的穗香,俏麗的容顔在紗幔後若隐若現,明明近在咫尺,卻又仿若天邊。期限的最後一天,他們離大理隻有半日路程,翻過這一處懸崖,她便能安全了。可懸崖的盡頭,數百将士正在等着他們,要麼同生,要麼共死。
顧郎突然握住穗香的手,在她的驚異中,顧郎帶着穗香向來時的方向疾步而去。
“你要帶我去哪兒?再有半日我們就到大理了。”穗香不顧腳下崎岖的路,急于擺脫顧郎的束縛,“你放開我!”
顧郎隻覺身後的穗香似是一腳踏空,若一株墜落芳華,向崖底跌去。
“穗香!”
顧郎飛身而去,卻隻來得及抓住穗香的一隻手,他一臂挂在懸崖邊,一臂緊緊拉住穗香。活命與穗香,他哪一個都不肯割舍。
“我從未告訴你我的名字,你為何知道?”穗香仰頭望着他,似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一般,淚水順着紗幔低落而下:“原來,都是騙我的。”
穗香緩緩松開顧郎的手,顧郎愈想握住穗香,她便愈如沙礫般變得細碎滑膩。顧郎求穗香不要放開他的手,他願為過往贖罪,隻求穗香和他平安歸去。穗香卻在央求中與他漸行漸遠,直到最後一根手指也即将掙脫,顧郎終于放開握崖的手,奮力将穗香抱入懷中,如同撲火的蛾,雙雙墜落。
顧郎在陷入黑暗前隻記得,自己沉溺在穗香紗幔裡的栀子香中,她不知是哭是笑,回抱住自己,在耳邊輕念:“傻瓜。”
……
顧郎眼前的手似是停歇下來,将他的回憶也一并擱淺。顧郎隻覺花香更盛,伴着穗香似遠似近的聲音陣陣襲來,她似哽咽許久,才道:“你是不是看不見了?”
顧郎微怔,卻是順着香氣襲來的方向,若往日一般輕巧去奪她的紗幔。微風涼涼,顧郎修長的手隻握了一把空無。他的手似裹了一層酸澀的蠟,僵直許久才緩緩放下,笑着道:“看來,沒辦法再偷襲你了。”
穗香坐在原地,看着他的手穿過紗幔,穿過自己的身體,又從綽約身姿的另一端緩緩穿過,将自己的身體攪得如煙霧般破碎開來,又重合在一起。她望着遠處那個早已冰涼的軀幹,在淚水中擠出一個淺淺的笑來:“是啊,你再也不能欺負我了。”
“等我眼睛好了,你再讓我瞧一瞧你,可好?”顧郎空洞的雙眸留下一行清淚,穗香卻俯卧在他懷中,輕聲對他道:“我要走了,欠你的這一面,便用寶物來償還吧。”穗香将紅綢包裹的東西放在顧郎身側,她的身影也逐漸變得稀薄。無論顧郎如何呼喚她的名字,穗香卻應不出一個字來,直到她的笑容變得一絲痕迹也無,不知名的風才輕輕拂過。紅綢的一角被風掀開,一枝栀子靜卧其中,那是顧郎一直在等待的花。
多年後的大理,早已歸順中原。原本的族人仍生活在這片聖土之上,每至花期,繁華的市肆便置一簸箕栀子花叫賣。栀子是族中百年以來信奉的神樹。它的花苞從冬初開始醞釀,直到夏至才會綻放,故而才有半歲的芬芳。如同人生、如同情愛,在凜冽中醞釀,在熾烈中悄然綻放。
族中的姑娘總會在花期裡擇上一枝,熏得裙衫馨香,身上的香氣若被哪家公子聞過,便要遵照族裡的規矩,嫁他為妻。就像頭上戴的遮帽,族中女子自及笄起上冠,直至洞房花燭夜,才由夫君親自摘下。
風俗雖是如此,偶爾也會誤被春風吹落,由不知名的路人拾起,再交還到族女手中。女子道一聲謝過,這場烏龍便也作罷。
可這一次卻不同,撿起遮帽的老叟遲遲不肯歸還,執盲杖的手茫然地摸索着,直到将最盛的那一枝栀子花送進女孩手中,才在淚水婆娑中擠出笑顔:“你終于肯讓我瞧一眼了,”他分明看不見,卻仿若洞悉一切,似是看着眼前的姑娘,卻又似望向更遠,“和我想像中的一樣,真美。”
待老叟走遠,友人才急忙為女子遮好紗幔,斥責道:“你與一個乞讨的糾纏什麼?”
女孩雖将栀子花拈在手中,花蕊卻似早已落進心田,她望着老叟逐漸淹沒在人群裡的身影,怅然若失道:“總覺得,那是我欠他的一面……”
那是女孩初次見到顧郎,卻也是最後一次。他在夏轉秋的寒風中凍死在街角,手捧一枝枯栀,身側寫着兩個字,那是配着栀子恰如其分的名字,喚作“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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