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世故的名篇 ——由《滕王閣序》談起
王勃的《滕王閣序》,辭藻華麗,用典豐富,清新典雅,風格雄奇,曆來得譽甚高,被稱為“千古第一骈文”。讀來令人不能不驚歎作者的文學天賦,崇慕這位千古獨出的少年天才。
然而,反複誦讀,仔細品味,再把此文與《嶽陽樓記》《醉翁亭記》《前赤壁賦》《出師表》《陳情表》等古代名篇對照比較,卻感覺《滕王閣序》盡管文采華麗略勝一籌,精神内涵卻與上述作品相去甚遠,不僅缺少社會人生的深沉積澱與真切感悟,還凸顯了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掩飾不住的輕傲浮躁,恃才自炫,以及不應有的趨承逢迎、世故圓滑。
我們閱讀《嶽陽樓記》,可以領略文正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曠達胸襟和“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政治抱負。詠誦《醉翁亭記》,可以體會到谪居滁州的“醉翁”“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而寄情山水,超然物外,臨溪對酒,樂與民同的灑脫和輕飏。一篇《前赤壁賦》,東坡居士傳達給世人的,是超脫逆境的曠達,清曠絕俗的豪放,和将有限生命與山川河流、清風明月、浩渺宇宙融而為一的精神升華。諸葛先生的《出師表》,文中蘊涵的,是報效先帝的忠忱,是谏攜後主的摯切,“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出師一表真萬世”“兩朝開濟老臣心”,令天下人為之感泣。即便是純屬陳述恩親私情的《陳情表》吧,沉浸于字裡行間的,是一片侍親盡孝的拳拳深情。“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即便身為亡國之臣,即便蒙當朝皇帝恩诏,“烏鳥私情”不可輕棄,舊臣節操亦須隐持。曲辭婉謝,謙抑懇切,具有攝魂落魄的感染力。
而文采斐然的《滕王閣序》,華麗詞章之下,卻透出作者的輕傲浮躁,恃才自炫,趨承逢迎,世故圓滑。
“路出名區”“躬逢勝餞”而登上滕王閣的王勃,是領“初唐四傑”之冠的天才少年。盡管文獻記載不一,但他當時隻有十三、四歲或至多在二十五、六歲之間,總之是青春年少。在洪州都督閻伯嶼邀宴高會的滕王閣,所有賓客都看出主人假意邀請衆賓客作文賦詩,其實是為了給自己女婿邀名而臨場作秀,大家都婉辭推謝。天分過人、冰雪聰明的王勃,又豈能看不出這其中的玄妙?但他當時肯定覺得這是現場“炫技”的一次絕好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所以要将錯就錯、當仁不讓地展卷潑墨,撰文成篇。甯願拂逆人情,也要展露自己的才華,讓在場的官宦豪紳知道“三千之中有毛遂”,為自己開拓一條成就功名的終南捷徑。可以說,這既是一次天分士子的才華展露,也是一場輕傲少年的炫技表演。《滕王閣序》的成篇,是心機少年王勃一次成功的“直播帶貨”,不僅當場赢得滿堂喝彩,也使自己名與文俱喧而流芳千古。一篇773字的骈文,作者用了30多個典故,40多個成語,涉及到36個曆史人物。充分顯示了這位少年才子神思天縱,博學多識及超群絕倫的文學素養。
但是,事物總是兩方面的,文辭華麗是其表,文章内涵是其神。從另一角度看,《滕王閣序》盡管“光昌流麗”(毛澤東評價),美則美矣,但缺乏社會人生的深沉積澱與感悟,深沉不達,蘊籍不足。且有賣弄才學、“炫技”趨承、堆砌辭藻、“掉書袋”之嫌。
王勃少年成名,才華過人。但輕傲浮躁,恃才自炫,是其短暫生命中的一大弱點。毛澤東曾這樣叙述王勃的人生經曆:“他做過沛王李賢的幕僚,官‘修撰’,被高宗李治勒令驅逐,因為他為諸王鬥雞寫了一篇《檄英王雞》的文章。在虢州時,因犯法,被判死,遇赦得免……這個人一生倒黴。”王勃從13歲起做皇子幕僚。沛王李賢經常與其弟英王李顯鬥雞玩樂,為給主子助興,16歲的才子“修撰”寫作了一篇《檄英王雞》的“鬥雞檄文”,這本該是一篇戲谑成趣的遊戲文字,卻被“修撰”寫得莊重森嚴:“兩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于村于店,見異己者即攻;為鹳為鵝,與同類者争勝……倘違雞塞之令,立正雞坊之刑。牝晨而索家者有誅,不複同于彘畜;雌伏而敗類者必殺,定當割以牛刀。此檄。”這樣的文告格式,這樣的傳檄語氣,這樣的造句用詞,幾似領軍元帥的出征檄文。高宗皇帝看後怒不可遏,認為王勃居心不良,是為沛王李賢(當時連太子身份都不是)造勢,挑撥皇子間的關系,離間宮廷,遂下令将其立即逐出長安。輕傲浮躁的王勃恃才自炫,小試牛刀便铩羽敗歸。本來想賣弄才學拍沛王馬屁博取歡心,豈知卻觸到了高宗皇帝的馬蹄,被一腳踢出都城長安。王勃被迫浪迹蜀地三年,到21歲時,賴朋友淩季友(官為虢州司法)相助,在虢州謀得一個參軍職位。但任職不久,做事浮躁的王勃就又犯了一個緻命的大錯:他糊塗地将犯了事的官奴曹達藏匿起來,但後來又覺得犯不上為與自己素無深交的曹達承擔風險受到牽連,故将曹達殺死。王勃铤而走險的輕率之舉幾乎斷送了自家性命,他因此獲罪,被判斬立決,幸遇大赦才留住了腦袋,關押三年出獄。此後,王勃前往交趾(今越南)探望受其連累而遠谪的父親。也許正是這次遠足,王勃路經洪州,得以寫下流芳千古的《滕王閣序》。不幸的是,王勃在返歸途中墜船溺水,驚悸而亡。
誠然,王勃“一生倒黴”與當時的社會環境有關:天才獨具卻不得重用,才華超群卻無處發揮,偶露鋒芒卻立遭重挫,逼着這位少年才俊亟亟然自尋門徑,尋找一切機會展示才華,推銷自己。隻是由于社會閱曆的不足和個性修養的局限,不夠老成練達,用力過猛,過猶不及,不僅浪擲了自己的蓋世才華,還幾乎丢掉了性命。命運坎坷,“一生倒黴”,環境使然,也是個性使然。
其次,《滕王閣序》也暴露了王勃的趨承逢迎和世故圓滑。
異鄉遠足,受到當地人士盛筵邀請。素無交集,受人恩惠,自然要對主人表示真誠感謝,适度的贊揚與恭維也是人之常情。然而,王勃在《滕王閣序》中的趨承與谄媚,到了幾近肉麻的程度,表現了一個青春少年不應有的世故圓滑。
翻查曆史文獻,洪州都督閻伯嶼官居三品,在洪州任上口碑寂寥,民望平平。他邀請聚宴的一衆賓客,也未見才俊特出的名人雅士。但序文一開頭,王勃便用了很多溢美之詞,一口氣把四個主要人物閻公都督、宇文州牧、孟學士、王将軍及所有在場賓客都恭維了一遍。受到闫公都督邀宴,作者感恩戴德:“今日捧袂,喜托龍門”,“承恩于偉餞”。有幸參加一場地方軍事長官舉辦的宴會,王勃覺得像登了龍門,用“躬逢勝餞”還嫌不夠分量,進而言為“承恩于偉餞”。“偉餞”一詞,常義難解。這樣的謝辭,已經成了谀辭,接近虛僞。這樣的恭維,已經變了味,成為谄媚。此外,對一衆賓客的贊美,什麼“俊采星馳”“高朋滿座”“千裡逢迎”“騰蛟起鳳”“賓主盡東南之美”等等,不一而足。如果說“高朋滿座”還屬于日常客套話,其它語詞怎麼看都是浮言虛誇,言過其實。把一場并無文化特色高雅内涵的飲宴,比附為“睢園竹林”“邺水朱華”,吹捧擡高到“氣淩彭澤之樽”“光照臨川之筆”,不僅大大貶低了陶淵明、曹植、謝靈運等文壇巨星,也顯示了文字作者的世故與庸俗。
不僅恭維主人,還要恭維賓客;不僅恭維賓客,連主人轄區的地域景物也要大大誇飾一番,什麼“物華天寶,人傑地靈”、“雄州霧列”“路出名區”“闾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等等。——誠然,國壤鄉土任何地域都是美好的,遠鄉僻壤未必不是物蘊豐富,窮舍蔽廬未必沒有高士宿儒。所謂“窮山惡水”,那是還沒有得到開發利用。所以說“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用在任何地域都是适宜的,王勃這裡也還算平常客套話。但“雄州”“名區”就略露恭維,而所謂“闾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後世讀者不能不疑:詩仙李白,能看到“萬人鑿盤石,無由達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淚悲千古。”詩聖杜甫能看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而到了王勃這位少年才子這裡,怎麼滿眼隻有富豪貴胄、龍船華屋,卻看不到平民百姓、茅屋草廬呢?即便臨華筵而不便訴民苦,但那漁樵野叟、竹籬茅舍不是比鳴鐘列鼎、龍船華屋更是令人賞心悅目的自然景觀嗎?
《滕王閣序》對闫公都督、一衆賓客、“雄州名區”的恭維,暴露了他的趨承逢迎,世故圓滑。王勃少年成名,好歹也在皇子幕府做過幾年“修撰”,雖未朝見過皇帝,但與幕府中的皇親閣僚還應有所交集,不能說沒見過世面。但卻對一個官居三品德望平平的洪州都督如此奴顔婢膝卑躬折節,說明他剛剛經曆了宦海禍患,正處人生低谷,亟亟然希望得到提攜與奧援,因此才有如此掉份之舉。也說明王勃雖則年少,但世俗的趨承逢迎、世故圓滑卻已得心應手,駕輕就熟。設想他要是如李白那樣蒙皇帝親诏“供奉翰林”,那所謂的“力士捧靴”“貴妃侍墨”都會颠倒過來演——他不去捧太監貴妃的臭腳才怪呢!有了趨承逢迎,多了世故圓滑,才讓這位少年天才精神蒼老,英風豪氣幾近消磨。
西漢賈誼與初唐王勃,都是少有才名,英年早逝。他們的才華,都受到慧眼識珠的毛澤東的嘉賞。但是,毛澤東對賈誼充滿了憐惜與贊賞之情,曾寫詩稱贊:“少年倜傥廊廟才”,“胸羅文章兵百萬,膽照華國樹千台”。而對王勃,卻隻有這樣的評價:“這個人一生倒黴,到處受懲,在虢州幾乎死掉一條命。所以他的為文,光昌流麗之外,還有牢愁滿腹一方。”語中并未流露出憐憫與惋惜。而用“光昌流麗之外,還有牢愁滿腹一方”評價《滕王閣序》,不是恰如其分嗎?王勃的“牢愁滿腹”,自然不能都歸罪于封建朝廷,撰《檄英王雞》而遭逐,藏官奴而獲罪,實在是咎由自取。正因為年紀輕輕就有了這樣痛苦的經曆,王勃的牢騷與怨愁,才泛若春水。而導緻他“牢愁滿腹”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私心所在,人性使然。
滕王閣聚宴現場,王勃按捺不住心頭激動展卷潑墨,并不惜自貶自嘲而谄媚宴主和在場賓客,其私心所在是:面對官宦豪紳,企圖博取同情,得到賞識,期望能得到他們提攜,為自己提供一個晉身的台階。一個“路出名區”的“童子”,“幸承恩于偉餞”,他為自己有機會參加“勝餞”深感榮幸,同時也向在場賓主發出了“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哀歎,抒發自己内心深處的郁悶和不平,目的是博取同情,赢得嘉許。“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阍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他不具備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那樣的自信,隻能期望這次“龍門”宴會的主賓當中有西漢楊意那樣樂于引薦遺賢的貴人,能讓自己像司馬相如一樣平步青雲;有鐘子期那樣的知音,能理解自己志在高山流水。由文中比附的馮唐、李廣、賈誼、梁鴻、孟嘗、阮籍、終軍、宗悫等諸多先賢,可知王勃内心自視甚高。所以要降低身價而自嘲“童子何知”“三尺微命”,皆心存期冀,有求于人也!可惜的是,他面對的這一衆官宦豪紳書生士子,沒有春秋鮑叔牙,沒有漢相蕭何,更沒有西蜀劉玄德,指望一群庸庸碌碌的酒囊飯袋發現人才引薦自己,豈非緣木求魚,敲冰求火?滕王閣上受寵若驚的王勃,也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光昌流麗”的《滕王閣序》已冊卷流芳一千三百多年,文章辭采華美,脍炙人口,成為人們口詠心誦的經典,也是青少年學子必讀必背的優秀範文。我們探讨王勃及其文章的局限與缺憾,是為了更好地了解作者,理解經典。王勃的人性弱點,屬于曆史局限。《滕王閣序》盡管存在堆砌詞藻的缺陷,但瑕不掩瑜,仍然閃耀着黃金寶石般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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