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老，猶如一寶。

　　此話一點不假，自從那年離家來街頭鎮打拼創業，這麼多年過去了，每天收工後與母親通一個電話，報個平安，問下好，成了日常，更已成了習慣。風風雨雨，磕磕絆絆中這幾分鐘的通話，總像一種期待和慰籍與鼓勵陪伴着我，陶醉在這絮絮叨叨的惬意與幸福裡，母親在她那往事的超級記憶裡像是一個時光的朗讀者，帶我感動，帶我感悟着每一個章節的堅強樂觀，酸辛苦澀！

　　母親也七十好幾的高齡了，能有如此清晰的記憶力和超強的記憶存儲，我們姐弟仨總會忍不住時不時的誇獎一番。每每，母親總會幽幽怨怨的近乎自言自語的說着那句老話，“我可比你大舅差遠了，要是我比他大幾歲，能夠供他上學，肯定會有出息，可惜，你大舅聰明好學，重情重義，樂善好施，賺了一輩子的好，卻是苦了自己一生吆！”滿滿的一臉遺憾與自責自怨。

　　說起我的大舅，地地道道的一老農民，老實巴腳，虔虔誠誠的種了一輩子地，忠厚老實，熱情善良，耿耿直直。窮人家的孩子善當家，大舅勤儉節約，從不亂花一分錢，出名的精打細算，人送外号“崔老摳”！

　　大舅家的小村莊不是很大，大多都是本家老少，一村人民風淳樸，熱情好客，平輩間相互見面幾乎都招呼外号，很少直呼其名，嘻嘻笑笑，熱熱鬧鬧中 ，田間繁瑣苦悶的勞作似乎已抵消的煙消雲散！

　　不過提起大舅的外号時，他們好像多了一份尊重，更多了一份親切，半絲沒有調侃和貶義的意思，大舅好像也很享受這份沒了距離感的稱呼，總是嘻嘻的有呼必應。

　　聽母親講 那年姥姥急病身亡 （大約想當于現在的急性心梗，或是腦溢血之類），姥爺一急氣火攻心，一病卧床不起，當時，大舅九歲，母親六歲，二舅三歲。

　　在那個正常家庭都填不飽肚子的歲月裡，家庭的突變，猶如塌天般的黑暗，瞬間籠罩了柔弱稚嫩的無助和重病纏身的無奈！

　　當時的村長兼會計的二姥爺，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在全村社員大會上苦苦哀求“這孩子，靈光 ，麻溜利索，我這老了，就留我身邊跑跑腿，打打雜，也管個大人指使呢，好歹掙點工分，咱總不能眼看他們爺幾個餓壞吧！”全村社員含淚舉手通過！

　　隻有九歲，本該走進教堂的大舅，就這樣成了全村最小的社員。

　　母親也站在闆櫈上，圍了三 尺竈台，開始煙火缭繞的人生了！

　　勤奮好學，熱情洋溢 ，善良正直的大舅 自然成了村長二姥爺的得力助手 ，并在二姥爺年邁時順利接管全村的會計事務，從半字不識到帳目井井有條的會計員，這其中的堅強努力與辛酸恐怕隻有大舅和那徹夜不眠的小煤油燈知曉了！

　　對待工作，大舅一絲不苟，嚴謹認真，一是一，二是二，公私分明，六親不認，剛直不阿，大約這“崔老摳”的外号就這樣來的！

　　不過母親對這稱謂并不認同 ，每每談及，總是忿忿的一句，“都是你那幾個兔崽子小舅，胡謅八扯！

　　聽母親講，二舅小時候調皮的很，身後跟了一大幫小哥小弟，淨幹些搗蛋的事情。那年秋後，村裡油坊開工榨油了，清香肆意的花生油香飄蕩在村裡 ，整個村莊都香噴噴的，當然也勾來了二舅這一群饞蟲們，那熱乎乎的，噴噴香的麻糝幹總會令他們爬牆探窗 ，賴皮賴臉的讨要一番，以往，和藹可親的二姥爺總會偷偷的仍上幾把，“這幫小鬼頭！”，二舅他們也就在年邁的二姥爺擄着白須的嗔笑裡一哄而散了，隻是換了大舅掌稱收庫，他們硬生生的磨叽了半天卻是一片也讨不到了，惹得二舅賭氣撒憋的，回到家裡好幾天都不和大舅說話！

　　那時村裡的小學，都是村裡出資修建的，蓋房子的石料，做門窗的木料，都在大舅的精心算計下，帶領村裡老少齊心協力上山擡樹，到水裡撈沙扒石，能省則省，用大舅那句口頭禅，“好鋼用在刀刃上，以後用錢的地方多哩！”。學校的課桌，闆櫈也都是在大舅的鼓動宣傳下，東家一塊門闆，西家一塊門床墊湊的木料做起來的。

　　學校建成後，大到修修房子，小到修理缺胳膊少腿的課桌闆櫈，冬天生火取暖的柴火 ，都在大舅他們早起晚睡的個人空閑裡安置的有條不紊。每每看着大舅蹲在黑闆下仔細的撿拾一小半截一小半截的粉筆，二舅他們那群山羊猴子皮學生，嘴上雖然一口一個老摳的叫，暗暗的似乎已漸漸的消停了不少，慢慢的大舅的義工活也就順理成章的變的少多了！不過大舅這崔老摳的外号倒是更加響亮了！

　　聽母親講，大舅的口袋，就是一個百寶箱，一把酸棗，一把野山杏，一把野雞蛋，還有過年時好像從天而降的紅頭繩，似乎就像生活中的一連串希望與快樂，一劑劑哥妹仨無私分享的忘記生活酸澀的良藥！

　　那年母親結婚的頭一天，大舅翻出口袋裡的一沓子肉票 ，做了好幾鍋豬肉炖粉條，宴請了的全村社員，剛剛分到村裡的那台東風牌拖拉機，也就順水推舟的成了母親的婚車 ，母親出嫁時 ，拖拉機批紅挂彩 圍了車子好幾層的大人小孩 ，個個滿臉驚喜與羨慕，跟在車後長長的送親隊伍更是風頭無兩，母親每每談起是總是滿臉洋溢着幸福與甜蜜的自豪！

　　大舅媽在世時總會笑笑的揭母親的短，“你倒是美了，我可是跟了你大哥好幾年沒見個肉星子，過年的肉票都教他打了饑荒呢！”（我們這管借下的債務都叫饑荒）“我這個跟了你大哥呀，就像是吃開了齋吆，那個老母雞下兩個蛋呀，還不夠公社下來公幹派飯的打貼呢，你說，人家這好歹補貼的幾斤糧票，也都教他送給了咱村那幾家孤寡老人了呢！要不人家不都說嘛，崔老摳真少見，當官不拿集體一針線，上邊來人派飯還得貼倆蛋！”大舅媽一臉的冤屈與自豪！

　　那天大舅跟在車後走了很長，很長的路，臨分别望着淚眼婆娑的母親，翻了口袋，掏出一包用了幫供銷社卸了好幾晚上麻包，才換來的那包美加淨 ， 在母親眼前晃晃，“鄉供銷社的售貨員說是搽上它，就會一直這樣年輕漂亮！”，也許，在大舅心中，那個與自己攜手度過人生中最灰暗，最為艱難時光的堅強小妹，自己有責任有擔當的像姥爺在世一樣，讓她一生應該就這樣的風風光光，年年輕輕，漂漂亮亮！

　　那一袋母親從來沒見過的香香的保質期一年的美家淨 ，母親硬生生的用了好多年，這麼多年了母親一直鐘情并堅持用袋裝美家淨的習慣怕是與這有很大的原因了！

　　其實我對大舅的摳門更是不贊同，甚至于持反對意見。

　　記憶開始起 ，隔三差五的大舅總會挑一擔籮筐來，挑了我和大我一歲的姐回家，好得以讓母親稍稍歇息。确實，母親自己照看幾乎一樣大的我和姐，何況，我還有一個 小我三歲更加淘氣的二弟 ，又得瞅空參加集體勞動掙點工分 ，累的一天連飯吃不上都已習以為常了 。

　　半倚在悠悠晃晃 的大籮筐裡，樂呵呵的大舅時不時的的來一個前後大調動 ，惹的我和姐興奮的咯咯大笑，現在想來，那怕是我一生最幸福最舒适的交通工具了！

　　大舅總會時不時的塞給我一些零花錢，一分錢五顆的老糖塊，二分錢一支的鉛筆 ，甚至于一毛錢的老冰棍 或是沾滿芝麻的糖葫蘆，我都是可以随便買的！

　　聽母親笑笑的講，小時候，大舅家的老街上的我，走起路來就像咣當咣當左右搖擺的種麥子的镂，豪橫滿滿的就像一個富豪級别的王者，身後從來不缺一大幫追随者，當然也包括大我一歲的表哥！（隻是因為大舅有令在先，表哥對我兜裡的零花錢是沒有支配權的！）。

　　忙忙碌碌的日子，總會讓你感歎歲月似箭，時光就像流沙，偷偷從指間流逝！

　　生活的壓力和繁忙的工作一度壓榨了我所有的走親訪友的日程 按排。

　　再見到大舅時，依然一身清潔的洗掉色的中山裝，幾處手工拙劣的補丁像是訴說着自信倔強的清貧 ，農村田間勞作的苦重和生活的滄桑已毫無憐憫地劃刻滿他記憶中笑呵呵的容顔，大舅媽的離逝，表哥又常年在青島打工 ，一系列家庭的變故，已令他看上去更加孤獨寂寞的不善言辭了。

　　那天，大舅身邊多了一條大黃犬，搖頭擺尾的一步不離。母親向來反對我們養寵物，說是又要打掃衛生，又要浪費糧食的，卻是對那隻大黃犬寵愛有加，可能是愛屋及烏，亦或是感激它對于大舅的忠誠陪伴與默默守護吧！

　　桌子上依舊是一盤大舅的最愛———純花生油煎雞蛋，不加鹽的！

　　“嗯，好香，就這味”，大舅混濁的眼神似乎又活躍起一絲久違的熠熠生輝的神采飛揚，一邊不停的的誇贊，一邊夾了一大筷子雞蛋給大黃犬。大舅好像更加迷戀白酒了，吱吱的抿，啧啧的品，好像已經陶醉在一種頂級的奢侈與滿足！

　　一直一來，大舅老摳的外号雖讓我和母親一度嘴上不置可否，心裡卻是的暗暗的抵觸。

　　卻不曾想，直到大舅臨終時，我和母親卻酸酸的澀澀的為這老摳的外号也感到名符其實了！

　　記得那天，總感覺怪怪的，悶悶堵堵的 ，心中一股莫名的煩躁 。早早收工，照例撥通母親的電話，不約而同的和母親談起了大舅。

　　“其實一直沒告訴你 ，前幾天，你大舅七十多的人 ，連個公交都不舍得座，五十多裡路程，步行着去趕街頭集 ，說是順便去看看你們。你說他去趕集吧，什麼也沒有買 就隻給我買了兩包袋裝美家淨，說是現在市場上很難買的到了，也不知道他蹿了多少超市。你說他去看看你們吧，聽他說 ，他卻隻座在你們門店西面路岩石上一半晌午，還說是就這樣偷偷看看他大外甥 ，忙忙的，就是一個幹事業的人，打擾了他，得少掙不少錢哩 ，就這樣望望我也就滿足了，也就放心了，怪好！”

　　“趕明，你要是有空 就捎箱酒去望望他吧，以前你大舅那個倔強，給啥他也不要 ，那天 ，卻破天荒的讓我給他裝上兩瓶酒捎着，說是他大外甥捎回家的酒就是好喝。可惜，我找了一半天也沒能給他湊夠一整箱！唉，也是老了不少喽！”

　　母親那天好像心事重重 ，語氣也變得幽幽滄桑 ！

　　第二天，我推掉所有的業務 ，急匆匆的捎了一整箱酒，正準備去看望一下大舅。

　　亦或是巧合，亦或是心靈感應，我等到的卻是大舅突然離世的噩耗！瞬間感到，那份摳門的打擾，那份摳門到暗中默默祝福的愛，就像一股湧動的潮流瘋狂的侵蝕着我，更像一座大山奮力的壓抑着我，壓抑的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聽表哥說，大舅走的很坦然，也很知足，臨走時，手裡攥着的是一張肺癌晚期檢測報告單，背面清晰記錄着精确到幾元的存款和密碼，還有全村貧困孤寡老人的姓名門牌号 ，還有生日和愛好。

　　還有幾句對表哥的留言！

　　“孩子 請你原諒我沒有給你留下多少财富，這卡裡的錢希望你都把它全部捐贈給村裡的孤寡貧困的老人，并希望你一定要抽空多多回家看望看望他們，做人一定不要忘本，更要去感恩，沒有他們當年的接濟，就不會有咱這一大家子！”

　　那天，跪在大舅墳前，母親炒了一大盤純花生油煎雞蛋，不加鹽的！我抱了一整箱的白酒，就和上次大舅背回家的那半箱一個牌子！

　　大舅的墓碑朝向山村的方向，站在碑前能夠俯瞰全村的每一個角落 。望着全村和從各地彙來的捐款正在修建的盤山水泥路，還有那寬敞明亮的敬老院，母親像是喃喃自語 ，又像是輕輕訴說，“你二舅那幫小兔崽子們也長大咾！”

　　山風嗚咽，就像夾雜着啧啧酒香的那句“嗯，香，就這味，”隻不過，那隻趴在墳前一動不動的老黃犬，卻是對那一筷子不加鹽的純花生油煎雞蛋連望都不望了！

　　（圖片來自網絡，版權歸屬原作者，如涉版權請聯系删）

　　作者介紹

　　陳修光，山東省日照市五蓮縣街頭鎮青山頂村，中國詩歌網藍V級詩人，曾在中國詩歌網，東三省北大荒文藝媒體等刊發作品數百首。現主要從事名酒副食類及各種日用百貨，勞保廚具用品的批發及團購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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