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春安明飾鐘馗 攝影/辻井清一郎
石見神樂鐘馗宣傳戴口罩 圖片來源/大都神樂團
《二曲三體人形圖》“力動風” 圖片來源/野上紀念法政大學能樂研究所數據庫
《能樂圖繪》中的鐘馗 圖片來源/日本立命館大學浮世繪數據庫
◎李玲
薄采 芹藻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一定程度改變着人們的生産生活方式。各國舞台藝術行業出現“雲劇場”的網絡觀演方式,相對保守的日本傳統藝能界亦湧現出各式各樣的網絡節目,既有收費的商業演出訂閱視頻,也有為了加大宣傳傳統表演藝術而專門制作的節目,還有響應政府号召禁足在家時期,藝人為了不荒廢練功,上傳表演或教學視頻。于是,在2020年春夏之際,教授能戲謠曲和舞蹈、解說歌舞伎身段或道具的網絡小節目趣味橫生,填補了劇場被封鎖的寂寞。
我發現,在此期間,有多位能樂師上傳了鐘馗戲的唱段或舞蹈,為的是祈禱驅散疫病。石川縣金澤能樂會延續江戶時代加賀藩的能樂傳統,當地愛好寶生流,2020年底,為祈禱疫情結束,縣立能樂堂上演能戲《鐘馗》。兵庫縣龍野市2021年3月14日在市民會館上演鐘馗為主角的能戲《皇帝》,宣傳海報特意打出“驅散疫病——鐘馗打敗病鬼”。沒想到中國的鐘馗成了日本的抗疫明星。
鐘馗由物變成人,又化為鬼神
根據陸萼庭的《鐘馗考》,古代一種常見的擊打工具叫做“椎”,又稱為“終葵”,“椎”是“終葵”的反切字。無論民間還是宮廷的傩儀,驅鬼除疫需用器具模拟擊打以獲得效果,于是椎成為古代舉行大傩時使用的神棒。久而久之,人們形成了“終葵=辟邪之物”的共識,到了南北朝時期,因其驅鬼辟邪之功效而出現過一股取名熱,叫劉鐘葵、楊鐘葵、李鐘葵的比比皆是,這大概和西漢大将“霍去病”的意思差不多。叫“鐘馗”必然百毒不侵,吉祥多福,而此時“終”字一律改作了“鐘”,這為後來唐代誕生鐘馗啖鬼傳說、唐明皇夢見鐘馗的故事埋下伏筆,鐘馗由物變成人,又化為鬼神。清代學者趙毅在《陔餘叢考》中概括得很清楚:
終葵本以逐鬼,後世以其有辟邪之用,遂取為人名,流傳既久,則又忘其為辟邪之物,而意其為逐鬼之人,乃附會為真有是食鬼之姓鐘名馗者耳。
日本能戲約有250出代表性劇目,與中國相關的約有20多出,例如《楊貴妃》《張良》《邯鄲》《西王母》《白樂天》等,關于鐘馗的戲有兩出——《鐘馗》和《皇帝》。
能戲《鐘馗》作者為金春禅竹,他是能樂集大成者世阿彌的女婿。世阿彌評價戲中“一生如風前浮雲,夢醒間易散”一句是“哀傷戲的精髓”。故事講述唐土終南山麓有個男子将赴長安谒見皇帝,行至途中,一個怪人攔住他,說自己是鐘馗亡靈,曾經科舉落第而自殺,立誓要驅殺惡鬼、鎮守國土,要求谒見皇帝時上奏此事。然後亡靈如疾風般消失。男子正驚奇出神時,山腳下一個當地百姓正好砍柴路過,便把鐘馗身世說了一遍,說完就走了。這一段陳述表演叫做間狂言,使用15-16世紀的口語,男子與亡靈的對話和唱詞則是書面體韻文。演鐘馗亡靈的主角利用間狂言的空當更換裝束和面具,扮作鐘馗神本尊再次上場,唱舞一段。
鐘馗亡靈穿廣袖絹布墨色單層水衣,穿着水衣表示地位不高的人物處于勞動或旅行狀态,一般搭配顔色合适的内襯就可以,但鐘馗亡靈的内襯是大塊鮮明圖案,表示神力超常,黑頭鬘和怪士能面為怨靈所用,這套裝束的舞台語言就是:亂力怪神裝扮成老百姓的樣子。改了裝束再登場時,表示鬼神的小癋見面具、上穿織錦的“厚闆”下着“大口袴”,斑斓重複的圖案和金光閃耀的色彩,都在表示叱咤風雲、威力無窮的真神現身了。
《鐘馗》的戲劇結構是非常典型的能戲樣闆,分為前半場和後半場。某人(配角)先上場,自報家門,說我要到哪裡去幹什麼,走到舞台中央,不跑圓場,而是緩走幾步表示到了,接着走到固定的配角位置正坐或蹲踞。随着提示主角出場的一聲笛嘯,咚咚幾下鼓響,主角現身,與配角問答,唱兩段雅緻深奧的曲子,稱為“地謠”的8人伴唱隊也幫腔歌唱。主角在歌聲中做些身段,暗示自己是某某亡魂,夜幕降臨時我将再次現身。配角照例要感歎奇哉妙哉,主角退場,前半場結束。
此時狂言演員扮演一個本地人,上來将主角家史痛說一遍,相當于十多分鐘的說書表演。本地百姓說完故事,主角在後台也完成了換裝後再次出場,這是下半場。主角邊唱邊舞,傾吐衷腸,配角似乎半夢半醒,有時配角是僧侶,幫助念經超度,主角傾訴一番便化解了心中煩惱,得道成佛。此種戲劇結構被命名為“複式夢幻能”,“複式”指前後兩場戲;所謂“夢幻”,因為配角遇到的都是曆史、文學、傳說中的名人,仿佛南柯一夢,而唱詞處處滲透刹那生滅的無常觀,幽玄缥缈。夢幻能以主角回憶生前為内容,幾乎不産生戲劇沖突,主角一個人的唱念做舞是表演的中心。除了後半場按照“序破急”格式,笛鼓節奏激越催動舞步和歌聲之外,其他時候保持着低沉,甚至是遲緩拖沓的。
鐘馗的日本想象:
穿霧林滄海 為楊貴妃治病
為什麼相同模式的亡靈魂魄故事可以循環地被演上六百多年?其吸引力究竟在哪裡呢?相當于中國《四庫全書》的日本《國書總目錄》,第6卷關于能戲類别整理出2400出能戲謠曲劇本,包括有名無實的戲,這是六百多年曆史中能戲創作的最大範圍。如今傳承下來的250出,是相當于總量十分之一的精華,總有未被磨滅的理由。
謠曲的文學和音樂毋庸置疑是古代知識階層的高級娛樂,另外有研究證明,現在一出能戲演一個多小時,而在17世紀的江戶初期大約隻需要30至40分鐘,後來随着古典化的步伐,越演越慢。在世阿彌活躍的14世紀後半葉至15世紀初,當它作為當代戲劇誕生時,并沒有太多繁文缛節。為了赢取統治階層的關注和支持,為了保持競争力,使用同一模式,填入《源氏物語》《平家物語》等經典人物,不失為保證質量和産量的創作策略。
霧氣彌漫的山林、波光粼粼的海岸、莊嚴肅穆的古刹,在不同的地點遇到神靈鬼怪,這對當時的觀衆來說是一種戲劇奇觀,經典文學中的人物唱出難舍舊愛、身如露水的話語,效果大概相當于現代人看簡·奧斯汀小說的《理智與情感》拍成電影吧。在六百多年前,這是充滿幻想的事情。
關于中國故事的能戲尤其灌注了日本式想象。《鐘馗》的配角在山中行路時道白:“啟程終南山,啟程終南山。分野草,撥露水,一心往前趕。遠眺炊煙滿,舉目村舍添。遙遙海路長,緩緩送舟還。碧波湧,碧波湧,釣舟歸浦岸。”這出戲的地點是由終南山向長安都城進發的山林中。終南山位于陝西秦嶺中段,西安以南,中國内陸,何以有海?這大概描述的是紀伊山脈濃密茂林中朝聖之路吧,向北通向奈良、京都,遙望濑戶内海的千帆。金春禅竹以終南山鐘馗傳說為藍圖,描繪的卻是視野之内的家園風景。日本鐘馗除了“寶劍啟威光,日月失輝煌。利刃如疾風,惡鬼遁惶惶”的巨大威力,同時作者還讓他慨歎無常,唱“漪瀾殿内有生滅,翡翠帳前豈無憂。榮華如春花,昨日盛時今日衰。”
能戲《皇帝》由觀世信光創作,信光是世阿彌的競争對手音阿彌的後代,活躍于15世紀中後期至16世紀初。與世阿彌、金春禅竹的時代相比,信光經曆了1467年-1477年的應仁之亂,日本戰國時代拉開序幕。幕府、貴族勢力走向沒落,給予演能戲班的扶持日漸減少。因此藝人更頻繁地離開都城,進行流動演出,信光的創作與追求幽玄高雅、唱誦佛教思想的前輩不同,他加入更多想象,把同樣的鐘馗驅鬼的傳說改編得豐滿好看。
《皇帝》又稱為《明王鏡》《玄宗》或《禦惱楊貴妃》,所謂“禦惱”,是貴人患病的尊稱。《皇帝》講楊貴妃患病,唐玄宗在宮内陪伴左右,唱詞雜糅了白居易《長恨歌》,“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貴妃紅顔世無雙,可憐芙蓉花色改,推枕無力未央柳。”這時階前突然出現一個老翁,表明自己是未能及第、觸階而死的鐘馗亡靈。玄宗問道,鐘馗的事情早就聽說過,都已經厚葬又贈官了,為什麼又現身在此呢?老翁說,為了報舊日恩情,特來給貴妃驅除病魔,叮囑玄宗一定要取出明王鏡,置于貴妃枕前,到時便有奇瑞降臨。說完老翁退場,前半場結束。後半場日暮月朦胧,貴妃愈加衰弱,地謠伴唱隊唱道:“翠翹金雀玉騷頭,花钿成虛空……春雨随風海棠倒,喚不醒,淋漓花。”貴妃命在旦夕之間,玄宗命人搬出明王鏡,鏡中竟然照出病鬼身影,原來病鬼正蹑手蹑腳竄到貴妃枕前偷玉笛。玄宗拔劍砍去,病鬼隐身于宮殿柱後。此時宮中光芒四射,巨響轟鳴,鐘馗真神現身,口頌秘經,以利刃斬病鬼,貴妃痊愈。
日本學界一般認為《皇帝》題材源自《唐逸史》記載唐玄宗夢見鐘馗啖病鬼的故事。晚唐周繇的《夢舞鐘馗賦》中,也有“皇躬抱疾,佳夢通神。見旛綽兮上言丹陛,引鐘馗兮來舞華茵。”《太平廣記》《夢溪筆談》都記載了相同傳說,把玄宗與鐘馗的關聯描繪得更加栩栩如生。《皇帝》後半場鐘馗之舞在能戲術語裡稱為“舞働”,不同于神仙天女禮樂姿态的平穩舞蹈,“舞働”加入雙鼓槌擊打太鼓,鼓手呼喊号子,節奏急促緊張,通常用于龍神、鬼、天狗等鬼神顯靈、戰鬥厮殺場面,大約近似戲曲鑼鼓經“急急風”吧。
兩個日本鐘馗 一個質樸一個奇巧
世阿彌的表演藝術理論中,将鬼戲類舞蹈分為“碎動風”和“力動風”兩種風格,前者表演要求“形鬼心人”,外形如鬼,心意如人,步伐細碎而輕快;後者“勢形心鬼”,則身心俱為鬼,姿态強勁有勢。世阿彌手繪秘傳的《二曲三體人形圖》中,“力動風”的形象正是執劍的鐘馗。其實世阿彌并不提倡創作鬼戲或演鬼戲,他畢生追求“幽玄之風”來提升藝術品位,以“音曲歌舞”來豐富表演,他表示,倘若演鬼戲,既要莊嚴也要有趣味,才能确立表演品格。世阿彌的策略是為了區别于隻以驅邪儀式為職能的戲班,将儀式動作升級為獨具個人藝術特征的表演程式。
宋代記載“禁中除夜呈大驅傩儀”,戴面具的儀仗隊手執各色旗幟和金槍木劍,教坊司伶工扮将軍、判官、鐘馗、神兵鬼使、竈君等,一路邊吹打,邊做驅祟動作,民間的打鬼隊伍叫做“打夜胡”,鐘馗是驅鬼除厄活動中積極的志願者。宋代宮中百戲有“舞判”表演,據清朝周城《宋東京考》記載,判官戴假面,長髯,揮袂起舞,是驅傩舞蹈被獨立被美化的節目,判官與鐘馗的形象時分時合。元明時期民間形成乞丐沿街讨錢“跳鐘馗”的習俗,演些鐘馗捉小鬼的身段。中國傳說和習俗傳到東瀛,于是鐘馗在島國也成為深入人心的打鬼名人,不僅房舍磚瓦雕刻鐘馗形象辟邪,端午節擺放鐘馗木偶除疫,還建立起鐘馗神社。
從能戲《鐘馗》到《皇帝》,我們還看到戲劇“舊瓶裝新酒”的思路。戲劇結構還是複式前後兩場,鐘馗還是照樣說兩句身世來由,立誓要息災禍,鎮守國土。但相比金春禅竹簡潔蒼涼的神秘主義,觀世信光的構思花樣翻新。《鐘馗》前後登台演戲的隻有三個人:上京男子、鐘馗和山裡老百姓;《皇帝》有配角唐玄宗,娃娃生演楊貴妃,狂言藝人演一個奏事官人,還有搬明王鏡的兩個大臣、一個病鬼,加上主角鐘馗,總共是7個。以三人為常規陣容的能戲,舞台上出現7人已經是豪華陣容了。道具也不少,兩個帶頂棚的台座,表示巍峨的宮殿,一個手工紮制的立式明王鏡,别忘了舞台上密密地坐着地謠伴唱隊伍8人,樂手4人,還有檢場2人,在邊長6米的正方形舞台上塞進21人和道具,真是琳琅滿目。
唱《長恨歌》的辭藻,演唐玄宗的噓寒問暖和楊貴妃的病弱無力,鐘馗制伏病鬼時,病鬼要做出伏倒在地,從舞台角落裡的小偏門下場,這也是使人激動的場面。斬殺病鬼的舞蹈身段依照現代眼光來看也許你會覺得“不過就是虛晃了兩劍,疾步走,停住,翻動長袖遮頭,跺足”而已,但在古代日本人眼裡,柔情似水的異國愛情傳奇與驅鬼儀式高度藝術化的結合,滿堂錦衣華服,刺激的逐鬼節拍,是足以大開眼界的戲劇奇觀。《夢舞鐘馗賦》裡描繪的“頓趾而虎跳幽谷,昂頭而龍躍深淵,或呀口而揚音,或蹲身而節拍”;《宋東京考》中描繪“舞判”有舞袖子動作,或展或揚,或收或裹,姿态不一。這兩種描述都能在能戲舞蹈身段中找到印證。
日本的兩出鐘馗能戲傳承至今,展示了兩種創作思路——本真質樸與奇巧匠心。鐘馗由物變人又變鬼神,自由出入于世間雅俗生活中。
在日本,“鐘馗”參與抗疫工作,他的工作量和功用變得更大更強。日本需要鐘馗祈禱盡快制伏新冠病毒,于是《鐘馗》與《皇帝》這兩出戲更加受歡迎。此外,日本民間神樂也演《鐘馗》,島根和廣島地區流行著名的地方藝能石見神樂,許多戲班為本地驅疫祈福,大演神樂《鐘馗》。與能戲《鐘馗》的音樂和表演形态不同,神樂裡鐘馗有特殊步伐,類似法師步罡踏鬥,召喚神靈的動作。
鐘馗甚至還活躍于日本的街頭巷尾。2020年10月島根縣某地警察叔叔還組織“夜間鐘馗小分隊”巡查街道;還有釀酒坊為祈戰勝疫病合作釀新酒,取名“鐘馗酒”。中國的抗疫明星是鐘南山,日本鐘馗則在舞台上助力抗疫,實現了現實與夢幻的一衣帶水。但願鐘馗好事迹一樁樁寫入丹青,等待海内外梅花春信。
(文中能戲謠曲詞章均出自佐成謙太郎著《謠曲大觀》,明治書院,1931年。由本文作者翻譯。)
供圖/李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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