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頻｜嚴鼎

文稿｜嚴鼎

念奴嬌·赤壁懷古

（北宋）蘇轼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既生瑜，何生亮？”

“既生瑜，何生亮！”

世人都知道，這是我周瑜生前絕命之歎。想那諸葛孔明，才華謀略皆在我之上，我的計謀和僞裝在他面前無所遁形，皆被他逐一識破，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當初吳蜀兩國聯合抗曹，赤壁之戰大捷，那是何等豪壯！本以為憑此一役能夠取得蜀國的信任，輕松拿下荊州，卻被那機制的諸葛孔明捷足先登。我想，那個時候起他就不再信任我們了吧——哦，不，他又何曾信任過我們！哎，隻怪我思慮不深，不僅沒能讓蜀國交出荊州，自己反被他們的計謀給活活氣死了，落下個心胸狹隘、嫉妒心強的臭名。想那三國豪傑無數，有誰像我這般狼狽可笑？

諸位，諸位，你真的以為這就是我周瑜的命運嗎？鄙人雖不才，但也出身世家大族，祖上三代，也曾官至三公高位，我的父親還擔任過帝都洛陽的行政長官。我若如此小肚雞腸、氣急敗壞，豈不辱沒了先祖？……哦，對了，是他——是那千多年後的羅貫中，他寫了本叫什麼《三國演義》的書，竟成了後世名著，廣為傳閱，你們不會都信以為真了吧？唉，可悲可歎啊，你瞧瞧，他把我都寫成什麼樣了？諸位，你們若是有心，請少許留步，聽我說說曆史上真實的我，也好讓我來翻一翻這樁公案吧！

哎呀，從何說起呢？我聽說你們很多小女生都喜歡追星，要說起來，當年的我也是那被衆人追捧的“明星”呢！有句話說：“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這是說我精通音律，哪怕酒過三巡，也能輕易聽出彈奏的音樂中是否有差錯。當時的那些歌女們，為了得到我的關注，親眼見一見我英俊的容顔，有意彈錯曲子，過了許久我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你們很多人不是都把蘇東坡當偶像嗎？那我就是這位蘇東坡的偶像了。你看他怎麼寫的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有人說，東坡寫錯了，“羽扇綸巾”哪裡是你周瑜，明明是諸葛孔明的裝扮啊。要不怎麼說那羅貫中害人不淺呢，大家都被他誤導了。那赫赫赤壁之戰，主力軍是我們孫吳，劉備、諸葛隻是配角而已。不信？你去唐詩裡找找，看李白寫：“烈火張天照雲海，周瑜于此破曹公。”是我大破曹軍，可沒提諸葛孔明。杜牧寫：“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而杜甫寫諸葛孔明的詩《八陣圖》中，提到他的功績時也未曾提及赤壁之戰。可以說，真實的赤壁之戰中，我周瑜才是真正的主角，風光無兩。

倘若我真是個小肚雞腸、氣急敗壞的“小人”，那千古全才東坡先生豈不是所托非人？

其實我出來說這一番倒也不是為了澄清或辯解什麼，畢竟曆史紛紛擾擾、真真假假，又有誰能真正說得清呢？誰人又能去修正和美化自己的“身後名”呢？我們活着的人隻管熱烈潇灑地活，至于後人如何評價，又豈是我能掌控的？

我今天說這些，是想拜托各位幫忙找個人兒，可我找不見他的蹤影了，你們要是見了，就替傳個話兒，就說我周瑜想與他喝兩杯。什麼？是誰？哦，對對，忘了告訴大家了，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位東坡先生，我讀了他寫的那首《念奴嬌·赤壁懷古》，感動極了，心緒難平，恍如遇見知音。東坡感歎的那句“人生如夢”，豈不正好說出了我的心聲？想我三十四歲雄姿英發，氣吞萬裡如虎，可誰曾想，三十六歲就病故，這不就如同幻夢一般麼？知我者，東坡也！隻可惜，我與他相隔千年，無緣拜會。

我不免又要感歎了：既生瑜，當生轼！

念奴嬌·赤壁懷古

（北宋）蘇轼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大家好，我是嚴鼎，我來為大家解讀這首詞。這是蘇東坡的代表詞作，甚至是北宋詞壇最引人注目的詞作，被後世譽為豪放詞的扛鼎之作，“自是橫槊氣概，故是英雄本色”的千古絕唱。可越是經典的作品，越是充斥着誤解和偏見，今天我們來細細品讀，來一場“撥亂反正”。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開篇劈空而出，奔湧而來，東坡用滿腔豪情為我們開拓出一幅時空的壯闊景象。“大江東去”乃空間上的極大延展，“千古風流”乃時間上的悠悠不盡，兩句交織在一起，便是以空間之高向時間之遠的自然拓展。

大家想一想，這是東坡遊覽赤壁時眼前所見的實景嗎？我們不妨來讀讀他在散文《赤壁賦》中的描寫：

蘇子與客泛舟遊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

這裡的水不僅毫無“驚濤拍岸”的攝魂動魄之感，甚至有些令人心曠神怡、悠然惬意。那赤壁的水究竟是何等樣貌？這其實就體現出了詩歌與散文的區别。散文中的景一般“即景寫實”，符合現實樣貌。而詩詞中的景大可不必如此循規蹈矩，可以吞吐作者瑰麗神奇的想象。事實上，人的視角也是無法包納“大江東去”這樣宏大壯闊的眼界的，更是無從去“看到”“千古風流人物”的。當我們的眼睛無法抵達時，心靈的“眼睛”便開始發揮作用，那是虛拟性的想象，是主觀精神性的，抒情性的。這種想象性的虛寫我們可以從唐詩中找到根源。陳子昂登上幽州台，“看見”遙遠無際的空間，卻無從“看見”時間的渺遠，“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頓覺自身被困厄在無盡的時間之流中無法動彈，從而激發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的深沉悲怆。東坡亦有此等困惑：曾經的風流人物，都被這奔騰不息的時光之流沖刷幹淨了，想當年他們是何等的叱咤風雲揮斥方遒，“而今安在哉？”正所謂：“萬裡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一瞬間，人在無限廣遠的空間和無窮流逝的時間面前，是那麼的無能為力，徒留無可奈何和無盡落寞！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三國亂世，英雄輩出，尤以赤壁之戰的周瑜最為亮眼，東坡也将目光聚焦于周瑜。《三國志》中記載，周瑜“銜命出征，身當矢石，盡節用命，視死如歸。”活脫脫一個雄武勇毅的将軍。當然，這裡寫的是周瑜，其實也是在寫東坡自己，換句話說，周瑜既是東坡膜拜的英雄，也是自己英雄情懷的投射。三國是亂世天下，而如今的趙宋王朝不也行至深淵邊緣？自趙宋開國，國家便重文輕武，武備孱弱，後來宋太宗征遼失利，更是挫傷了朝中大臣的信心，導緻宋與遼簽下恥辱的“澶淵之盟”，一步步對敵妥協退讓，邊防已是滿目痍瘡。觀此頹局，東坡也曾發出“何時逐汝去？與虜試周旋！”這樣的豪邁之語，其英雄情懷可見一斑。隻可惜，如今的東坡，哪裡還有出征殺敵的可能，便隻好把這份情感假托周瑜來抒發。

“人道是”這句頗有趣味。事實上我們知道，東坡前來遊曆的并非真正的三國古戰場赤壁，而是位于當時黃州的赤鼻矶，隻因發音相似而釀成烏龍。那這是否就說明，東坡所寫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以及兩篇《赤壁賦》都成了空中樓閣、毫無意義了呢？當然不是。事實上，文化的強大就在于它具有這種賦予現實以價值、甚至超越現實存在而獨立散發光輝的功能。自東坡後，中華民族的文化地圖上便擁有了兩個赤壁：一個是群雄紛争的武赤壁，一個是才冠千古的文赤壁。

赤壁何須問出處，東坡本是借山川。

更何況，東坡說“人道是”，即“别人都這麼說”，規避了“是不是赤壁古戰場”的争論。細細想來，曾經不可一世的風雲際會如今已随風飄散，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一兩句的輕描淡寫便令千古功業呼嘯而過，豈不悲哉？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山石錯雜險怪、危岩嶙峋聳立，直上雲霄，直插蒼穹；江水似有驚懼，洶湧澎湃縱橫奔騰，浪濤似乎因懼而怒，強勁有力狂擊江岸，仿佛可以聽到遏雲裂石搖地動山的高亢呐喊；如雪江濤前仆後繼連綿不絕撞岸回旋，其氣勢迅疾猛烈、摧枯拉朽、掃盡頹勢！此等豪邁氣概，若不是三國豪傑周瑜，誰人又能與之匹敵？由此自然而然地引出了下面這句：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如畫”的是大江奔湧的自然景象，更是“千古風流人物”的人文景觀，恰好與“一時多少豪傑”呼應。自然景觀的雄奇壯偉，是東坡内心深處的政治和人格理想的投射。将這一句作為上片的結句，十分巧妙、精緻：由“千古風流人物”轉入“一時多少豪傑”，由英雄的多數，凝聚于豪傑的主角——周瑜身上。這樣就極為自然地過渡到下片對周瑜的具體刻畫之中。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據曆史記載，東漢建安三年，東吳孫策親迎周瑜，授予他“建威中郎将”之職，并一同攻取荊州、皖城，随後，周瑜迎娶當時的絕色美女小喬，那個時候，周瑜才二十四歲。赤壁之戰發生時，周瑜已經三十四歲，其間十年光陰被東坡有意忽略，其實是他進行的一處蒙太奇剪裁：用當年周瑜迎娶小喬時的雄姿英發來襯托赤壁之戰時周瑜的風流神韻，此為相得益彰。

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

一場以弱博強、充滿血腥與殘暴的赤壁之戰，為何在東坡筆下竟是如此輕松自如？與其說這是曆史上真實的周瑜，不如說這是東坡自己内心詩化了的周瑜，是東坡内心期許的映射。元好問就曾評價道：“東坡赤壁詞，殆戲以周郎自況也。”由此我們便可知曉，東坡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具體是何樣貌。那一定不是隻會喊打喊殺、粗魯莽撞的勇夫形象，而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裡、鎮定自若的謀士形象，這也才符合前面說的“千古風流”的評價。

劉邦曾說過：“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劉邦格外器重蕭何，是因為蕭何懂得謀略，而不是一味地勇猛殺敵。三國時期，孫權勸告呂蒙多讀書、後來魯肅對呂蒙刮目相待，也是一樣的道理。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東坡沉醉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有那麼一瞬間，自己仿佛就是那周瑜，正橫刀立馬揮斥方遒，氣定神閑運籌帷幄，心中的熱血和激情都被燃燒了起來。忽的，有笑聲傳來，由遠而近，将東坡拖回現實。原來這都是一場夢，都是幻境。現實是，東坡此時已經四十七歲，鬓生華發，卻被朝廷抛棄，貶至這偏遠的黃州，遭遇着政治上極大的挫敗與恥辱，與那三十四歲便呼風喚雨的周瑜簡直是雲泥之别。英雄偉業再精彩，與自己又有何相幹？大江奔流再無窮，自己不還是隻能擁有片刻光陰，然後自人世間黯然離場，杳無蹤迹？這一句，可與《赤壁賦》中“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共讀，至此，東坡心中那求而不得、感時傷懷的苦水終于如數傾吐。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樣讀下來，好像東坡已經深陷于人生的苦海中無從掙脫。但東坡的偉大便在于他總能“絕處逢生”。如王維所言：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人生也不過是一場大夢，既然是夢，就有好夢和噩夢。過去的官場打擊算是一場噩夢吧？那接下去，我要讓它成為美夢，照着我心底的樣子，去體驗自然的純粹、曆史的盛大、藝術的精妙。東坡又為自己斟滿了酒，随後灑向江流之中，以此來祭奠江上的明月。我們别小看了這個動作，這其中包含着東坡對于人生的哲學思辨。畢竟，詞的容納量有限，因此，我們不當到他寫的散文《赤壁賦》中尋找答案。其中寫道：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将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同樣也提到江與月。東坡用辯證的眼光看去，他發現：江水奔流不息，時刻都在發生着變化，然而千百年後，大江仍然奔流不息，它還是那條江，從未斷流或是改道；天上的明月總在循環着陰晴圓缺，但是千百年來，它也依然懸在天宇之上，朗照着千年前的古人和今世的你我，從未缺席。東坡突然頓悟：宇宙空間和時間的無限，也進一步表明了生命的無限，既如此，我又有何好悲歎的呢？他打通了去往灑脫豁達的自由境界的道路。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東坡便如同他筆下的英雄人物一般，可以列入“風流”的範疇。

通曉“人生如夢”的東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慰藉，他倚靠在船舷邊，邊飲酒邊扣舷而歌，在這秋意沉醉的夜晚，江面有微風細細吹拂，“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是真名士自風流。

我們将每兩天推出一集，文稿全部原創。

下一集，我們講解蘇轼的詞作：《蝶戀花·春景》。

文稿 嚴鼎

錄音 嚴鼎

制圖 張金香

統籌 孟滕玲 張金香

音樂總監 曾力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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