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陳新平（廣西柳州人）

撰文：胖爺

事情已經過去十多年了。大學畢業後，我來到東莞常平，幾次波折，最後入職一家化工廠，負責物料核算。待遇還算不錯，但不提供食宿。化工廠在朗貝管理區，辦完入職手續，我在人事文員的介紹下，在附近的新圍村租了一個單房。

我那時剛從象牙塔出來，還保留着學生的純真，加之初來東莞，對這座城市充滿好奇，一腔熱情，見到鄰居就上前打招呼。那時的東莞，治安條件不像現在好，似乎到處隐藏着危險。

我租住的那棟房子，總共八層，每一層，有六套房，四套單間，兩套一房一廳。最好租的房子，通常是單間。租客們來自天南海北，又不在同一家工廠上班，彼此不相識，也不打招呼，表面上保持着陌生的敬意，實際上在暗自提防。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租客們并非天生冷漠，他們之所以如此，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因為特殊原因，打工者背井離鄉，但在那個年代，大部分打工者，都是夫妻分離的。

出門在外，與工友長久接觸，在老家已有婚配的男女，在異地他鄉日久生情，相互取暖的例子，數不勝數。他們以夫妻名義，在城中村租房而居，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往往刻意保持冷漠。

因此，在他們面前，我的熱情難免碰壁。隻是，我是外向性格，喜好結交朋友，天生熱情。更重要的是，我的志向是跑業務。跑業務需要磨練，百煉才能成鋼。盡管遇到種種挫折，再見面了，我仍會笑臉相迎。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住了兩三個月後，倒也與租客們慢慢熟絡了。盡管我不知他們心中，對我到底作何想象，但至少碰面時，我們不再冷冰冰，像個陌生人似的。

有一天晚上，下班回家，看到對門換了一個新鄰居。因為才搬過來，大門敞開，正在清理東西。我覺得門對門住着，以後不免時常碰到，應該過去打個招呼。

走到門口，看到新鄰居是個年輕女孩。聽到門口有動靜，她擡起來，我看到她面容清秀，眸子裡汪着一池清泉，看樣子還不到二十歲。

我作了自我介紹，問她是否需要幫忙。出乎意料，她說正愁搬不動桌子，正好來了大力士。言語之中，頗多調侃。看得出來，她對生活抱持樂觀心态。

從此，我們便相識了。

女孩名叫阿琴，在朗貝一家電子廠上班。她所說的那家電子廠，我是知道的，工作倒還算輕松，但工資并不高，而且工廠配有宿舍。為什麼要一個人獨自租房呢？

我在化工廠的工作，還算清閑，晚上基本不加班。在工業區閑轉一圈，回到出租屋，大把時間無處打發，因此，我會找些事情來做。比如，我會想象鄰居們有些什麼愛好，家庭結構是什麼樣的，晚上會幹些什麼。

分析來分析去，隻有一種可能，她租房是為了迎接她男朋友。她這樣一朵花的年紀，正是需要被人愛的時候。這樣一想，我特别期望，能早點見到她男朋友，想看看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隻是接連一周，也不見别人上門。當然，我也沒有見到阿琴。電子廠似乎很忙，她總是加班，很晚才能回家。而化工廠與電子廠早上的上班時間又不一樣，我出門上班，也碰不到她。

這晚，我剛下班，回到租房，倒了一杯水，才喝一口，看到門外敲着阿琴。我回出租房，一般喜歡把門敞開，其寓意代表我願意開門迎接八方客。

我起身讓座，正欲給她倒水，她擺頭拒絕，反而把手中的一瓶涼茶遞給我。我沒接，一臉疑惑地看着她。她笑言，我想請你幫個忙。我說，你說，隻要我能辦的，一定盡全力。她說，你先把涼茶接了。

我隻好照辦。她這才喜笑顔開，又掏出一張紙，原來抄了一道高中數學題。她知道我是大學生，想請我幫忙解疑答惑。

這時，我才明白，她租房的真正目的，她高考落第，但一直有個大學夢。無法在學校複讀，隻有邊打工，邊撿起書本，隻要條件合适了，她就回老家報考。

工廠宿舍，環境吵雜，難免靜下心來。一個人租房，雖然有點孤寂，但有書相伴，有信念在支撐，心中就會有熊熊大火在燒。

從此，我在心裡對她生出一股敬意。周末，我特意去常平新華書店，買了一本習題集，送給她。為了表達感謝，她請我吃飯。在她家裡，自己買菜，親自下廚。

說實話，她的廚藝與她的容貌成反比。隻是，面向她的熱情，我隻能假裝輕松，笑意盈盈地誇她，菜做得不錯。

大約一個月後，我的職位發生變動，原來的物管離職了，我被主管臨時調配，暫時補缺。換了新崗位，工作異常忙碌，有時深更半夜，才回到租房。

一晃，過了兩個月。新崗位終于稍稍捋順了。回到租屋，終于可以喘一口氣了。這時，恍然發現，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阿琴了。

接連幾天，沒見她回來，屋裡也沒亮燈。我甚至猜想，莫非她搬走了？畢竟，租客如浮萍，今天還在談笑，明天就再也不見的情況，太普通平常了。隻是，若她搬走了，卻不與我道别，應該不是她的性格。

再說，我倆雖無深交，但也算朋友，要走了，打一聲招呼，總是應該的。實在太忙，寫一張紙條，塞到門縫裡，也是可以的。但我什麼都沒收到，這也證明，她應該沒搬家。

似乎有某種心靈感應。正這樣想，次日一早，便遇到了她。在樓下的早餐店，我們一起吃了個早點。盡管她仍然春風滿面，但我還是看出了，她臉人顯露出某種疲态。

隻是，我并沒想太多。那時，我對化工廠的車間已經頗多了解，知道化工廠的許多員工，比她的工作要勞累，也要危險許多。

物管的工作，忙起來簡直沒有道理。有一天，因為一款産品的差錯，我們全集加班，等核對完全部數據，下班時，已是淩晨三點。

走步梯上門，看到阿琴門口，坐着一名女子，頭發披散着，遠遠便聞到一股酒味。走到近處，發現那女子竟然是阿琴。我先把自己的房門打開，亮了燈，找了一瓶純淨水出來。

來到阿琴身邊，她顯然喝醉了，手裡拿着鑰匙，卻開了不門。我幫她開了門，扶她進屋，把水遞給她。又打來一盆冷水，給她洗了洗臉。她這才漸漸清醒，看到我，顯得極不好意思。解釋說，朋友過生日，出去吃飯，結果喝太多，醉了。

第二天晚上，我睡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淩晨三點，聽到對面租房有動靜，趕緊起身，通過門上的小孔，看到阿琴跌跌撞撞進了屋。

她關了門，什麼也看不見了。但我仍然沒有離開，這時隐隐聽到有哭聲。我打開門，蹑手蹑腳走到屋外，耳朵貼在阿琴租房的門口，哭聲果然是從她屋裡傳出來的。

我反身回屋，心裡五味雜陳。

第三天，我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寫了一張紙條，問她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如果需要幫忙，我會傾盡全力。紙條結尾處，我還特意加了一句，離高考85天了。

接連一周，沒有任何回應，我也沒曾見到她。也許，她應酬太多，每天都有朋友過生日，忙不過來，也可以理解。

有些事，的确經不住念，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這天早上，出門時，我終于看到門縫下，有一張紙條，她寫的字，字迹娟秀，像她的容顔，字如其人。

紙條上說，晚上請我吃飯，感謝我對她的幫忙。末尾，畫了一匹馬，在草原上奔走。我生肖屬馬，看着畫，笑了。

當天下班，回到租屋，她早就到了，似乎提前下了班，或者請了假。桌上擺了一桌菜，有涼菜和飯店打包好了的，她自己動手的，隻有一道青菜。此外，她還準備了幾支啤酒。

此前，她從未在我面前喝過酒。這次，她準備破例了。顯然，她是酒中高手，而我隻能甘拜下風。

不過，她并非顯擺酒風，而是喝了酒，才能跟我談事，談她的心路曆程，談她何故外出兼職。

其實，她早就知道，我刻意誇贊她會炒菜，是出于禮貌。她在這方面，沒有天賦，所以，這次不再自己動手。

這才隻起了個頭，接下來，她講起了她在夜店兼職的經曆，包括現在，她還是其中一員。白天在電子廠幹流水線，晚上去夜店兼職，和陌生男子一起唱歌，陪他們喝酒。把自己喝醉，讓他們開心。

她在陌生客人面前，有沒有真的喝酒，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天晚上，她的确喝醉了。隻有醉了，才會講出心中的私隐。畢竟，這可不是一般的家醜。

她和我講起，她的童年經曆，講起軟弱的父母，講起不務正業的弟弟。而她之所以，跑去兼職，因為老家的弟弟，與人合夥，幹起了盜竊的勾當，被抓個正着。對方願意私了，不告發弟弟，但要一大筆賠償。

父母沒有能力，隻想到了她。

我能怎麼辦？她說到這裡，再也掩飾不住，終于号淘大哭。

我什麼也做不了，隻能陪她傷心。

待她終于平靜下來，她反複向我講一句話：我不是個壞女人。以至于，回到自己屋裡，感覺空氣裡，到處都有這句話，簡直無處不在。

人生總會遇到各種困境和挫折，沒有人會一帆風順。當然，我更不會以異樣的眼光去看待阿琴。有些人表面上身披污塵，心中卻留存一片純真。我相信，阿琴也是。

世事如棋，誰也無法預知，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接下來的日子，我又陷于繁瑣的工作中。

待忙完一陣，我的工作得到主管承認，升任一級職位，漲了些許薪水。我想把好消息分享于阿琴，突然發現，又有好些時間不曾見到她了，卻又害怕見到她，說不清為什麼，也許怕她多心，傷害了她。又想，身兼兩職的她，一定更加忙碌吧，不知她弟弟是否安然無恙？

過了幾天，下班回來，阿琴的租房敞開了一條縫。我心中歡喜，走過去，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裡面空無一物。

自此之後，我再未見過阿琴。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搬走？我知道自己幫不了她什麼，唯有在此，祝她一切安好，健康吉祥。（圖文無關）

每個人的經曆，都是時代的一部分。胖爺專注于講述非虛構故事，緻力于為普通人立傳，寫人生百态，寫人間的涼薄與溫情。目前，已有10萬多粉絲，單篇文章閱讀量突破320萬。歡迎提供采訪線索，我們一起記錄滾滾奔湧的大時代。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