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虞雲國
摘編丨何安安
近日,電視劇《清平樂》在湖南衛視收官。宋仁宗與曹皇後對酒夜談,兩人打開心結,誰知宋仁宗突發心疾駕崩于曹皇後懷中,這一情節在讓人淚目之餘,也為這部北宋曆史劇拉上了大幕。因為《清平樂》,很多人對宋史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宋朝也一躍成為“穿越黨”最想前往的理想世界。
電視劇《清平樂》劇照。
真實曆史上的宋代究竟是什麼樣的?宋代的社會生活究竟如何?以宋朝為曆史背景的四大古典小說之一《水浒傳》又為我們展示了哪些宋代社會的細節和風俗名物?作為宋史專家,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宋史研究會理事虞雲國在正史、筆記、話本與戲曲之間,重新開掘《水浒傳》,從地名、市肆、遊藝、器物、風俗、規制、人物等着手,打撈了大量社會細節。虞雲國認為,就普及化程度而言,《水浒傳》與《三國演義》似乎超過《紅樓夢》,成為普通大衆的社會曆史教科書,而《水浒傳》比《三國演義》更平民化,其着眼點不是統治者的政治權鬥與軍事角逐,而是更廣泛的民衆生活和社會矛盾,在這點上,它與《紅樓夢》一樣,都具有豐富深刻的思想内涵。
虞雲國說:“撇開主題思想不論,《水浒傳》堪稱是一部以梁山好漢興滅聚散為主線的宋代社會風俗史。”《水浒傳》中,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觸及了渭州地頭蛇迫害江湖女藝人的底層沖突;魯智深與林沖相識,摹繪出東京市井的人情風光,禦街、大相國寺、東嶽廟與東京第一酒館樊樓;以郓城風土人情為背景,交叉推進宋江與梁山好漢以及與閻婆惜之間的複線描寫;而武松殺嫂與鬥殺西門慶,則讓陽谷縣社會諸階層栩栩如生。
諸如花榮清風寨的煙火,江州城裡的官民衆生相,高唐州裡統治階層的内部鬥争,以祝家莊為代表的豪紳農莊,大名府的城市風貌,東京城的元夜燈市與李師師的行院風情,泰安州的廟會與集市,伴随着情節的推進,逐步展開了宋代政治曆史與社會風俗的文字長卷,在廣度與深度上遠勝過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為此,虞雲國以《水浒傳》為題材,寫下了大量随筆,比如在《<水浒傳>的史地錯誤》一文中,虞雲國将《水浒傳》涉及的史實與地理相印證,希望從史地錯誤裡發現與《水浒傳》成書相關的蛛絲馬迹。
以下内容節選自虞雲國所著的《水浒尋宋》一書,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水浒尋宋》,虞雲國著,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5月
與《三國演義》不同,《水浒傳》雖有曆史的影子,卻不是曆史小說。曆史上,宋江起義确有其事,但史料有限,語焉不詳,這就給小說創作預留了巨大的空間。《水浒傳》涉及的史實與地理,有的與宋代實際兩相契合,有的則頗有出入。前者印證了小說有曆史的影子,後者說明了不是曆史小說。
史實錯訛與吹毛求疵
在史實上,《水浒傳》開卷就錯:“話說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點,天子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賀……有一大臣,越班啟奏。天子看時,乃是參知政事範仲淹。”
嘉祐三年是1058年,而範仲淹早在皇祐四年
(1052)
就已經去世,死了六年,居然還能“越班啟奏”,豈非咄咄怪事!小說第二回叙述高俅發迹時說:
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罷來書,知道高俅原是幫閑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裡如何安着得他!不如做個人情薦他去驸馬王晉卿府裡,做個親随。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便喜歡這樣的人。”……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馬。
王晉卿,名诜,是北宋著名畫家,有《漁村小雪圖》《煙江疊嶂圖》傳世。他是宋初大将王全斌的後裔。《宋史·王全斌傳》附其曾孫《王凱傳》說:“子緘,緘子诜,字晉卿,能詩善畫,尚蜀國長公主。”而據《宋史·公主傳》,這位蜀國長公主應是英宗第二女,神宗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哲宗皇帝的親姑姑。不過,王晉卿這位神宗皇帝的妹夫,英宗皇帝的驸馬,小說卻讓他莫名其妙地低了一輩。
《漁村小雪圖》,北宋,王诜。故宮博物院藏。
小說在“宋公明全夥受招安”一回錄有招安诏書,落款是“宣和四年春二月”。這在曆史年代上大有問題。其一,與曆史上宋江投降的年代相差一年,這有《宋史·徽宗紀》宣和三年
(1121)
二月紀事為證:“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将讨捕。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其二,倘據小說的安排,宋江受招安在宣和四年二月,轟轟烈烈征方臘還在其後,而據《宋史·徽宗紀》,宣和三年八月“方臘伏誅”,倘若宋江在宣和四年才受招安,哪裡還有南征方臘的用武之地呢?
在這些史實訛誤中,一代名臣範仲淹的卒年,驸馬都尉王诜的輩分,都是不難查證的;而方臘被處死的曆史年份也确切無疑,更何況是宋江征方臘能否成立的關鍵所在,小說對此都疏于考證。這也充分說明《水浒傳》出自文化程度并不高的說書藝人之手,自然不能要求他們對重要史實進行缜密考證。讀《水浒傳》,每事都考證出個子醜寅卯,當然沒有必要。但梳理其訛誤,有助于人們從另一角度把握小說,也不見得就是吹毛求疵。
電視劇《水浒傳》劇照。
地理訛誤與說書藝人
至于地理錯誤,“智取生辰綱”最為集中。第十六回叙述楊志把生辰綱從北京大名府
(今河北大名)
護送去東京開封府,“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客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對晁蓋吳用他們打劫的黃泥岡,小說點明“休道西川蜀道險,須知此是太行山”;而第十七回卻說,與楊志一起押運生辰綱的老都管“自和一行人來濟州府該管官吏首告”,則黃泥岡應在濟州管轄範圍。當時黃河改道北流,從大名府到開封府,取道幾乎沿着黃河徑直朝南,一路上都是黃泛平原,并無什麼山路。此是一。由于從大名到東京幾乎是徑直南行,根本不必繞道東南的濟州
(治所在今山東巨野)
,而既然黃泥岡在濟州境内,與太行山就更是了無關系。此其二。
另外,當楊志在黃泥岡盤問時,晁蓋等所扮的七個賣棗客人回答:“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裡經過。”這裡又有大破綻。濠州在今安徽鳳陽一帶,位于東京開封的東南方向,而黃泥岡應在大名府與開封府之間,必在開封的東北,從濠州販棗子到東京,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繞道到東京東北再朝南走的,楊志居然沒能發現其中的馬腳。可見搬演這段故事的南宋說書人,對大名、開封、濟州、濠州的地理方位不甚了然。
《水浒傳》“智取生辰綱”中對黃泥崗的方位交待,大有破綻可捉。
對相關地名之間的地理方位,小說經常出錯。試舉數例。其一,第三回叙述史進從少華山
(即華山)
去延安府找師父王進,行走半月來到渭州。渭州在今甘肅平涼,從華山到延安應取道直北,無論如何不可能經過渭州。其二,第五回描寫魯智深從五台山去東京途中,路經桃花村,莊主劉太公說:“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紮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不得。”青州治所在今山東青州市,而從山西五台山到東京開封府,無論如何也不會經過山東青州的。其三,第二十三回說武松從滄州去清河縣看望武大郎,在陽谷縣的景陽岡打死了猛虎。
在北宋,清河是恩州的治所,與滄州同屬河北東路;陽谷是郓州的屬縣,屬京東西路,位于清河之南。故而武松南下探兄必先經過清河,完全沒有必要再南行近二百裡地,到陽谷景陽岡去打虎逞能。其四,第三十九回“浔陽樓宋江吟反詩”提到“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城子,喚做無為軍,卻是個野去處”,無為軍的通判黃文炳經常“自家一隻快船渡過江來”。宋代無為軍即今安徽無為,江州則是今天的九江,從無為溯江而上,沿途要經過今安徽的銅陵、貴池、安慶與江西的彭澤、湖口才能達到九江,兩地舟行相距數百裡,根本不是隔岸相望一葦可航的。
所有這些,無不說明參與《水浒傳》原創的說書藝人對曆史地理掌握得既不全面,更不深入。與小說中那些史實錯訛一樣,這些地理訛誤也表明小說原創者的曆史知識有限,文化程度不高。他們隻是說書藝人,而不是考據學者。同時,人們也有理由懷疑羅貫中不是《水浒傳》的最後改訂者,因為這些常識錯誤與《三國演義》作者所表現出來的曆史知識相去實在太遠。
從地名錯亂看成書過程
泰安州也是《水浒傳》的重要地名。第六十一回說盧俊義中吳用之計,“想東南方有個去處,是泰安州”,可以避難消災;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撲擎天柱”,也以泰安州作場景。但泰安州始設于金朝大定二十二年
(1182)
,由原來的泰安軍升為州。這一訛誤似乎說明,《水浒傳》故事雛形不應該出現在泰安升州以前,即不太可能早于十二世紀末葉至十三世紀初葉。
《水浒傳》第二十四回描寫西門慶與潘金蓮第一次見面:
這婦人正手裡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的妖娆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
這裡所說的爪窪國,即今印度尼西亞的爪哇島。元代成書的《島夷志略》指出“爪哇即古阇婆國”,則宋代将其稱為阇婆國,《宋史·外國傳》說“阇婆國在南海中”。明代《金瓶梅》也曾以爪哇國形容其遠,第五十四回說“西門慶一個驚魂落向爪哇國去了”。既然阇婆改稱爪哇是入元以後的事,而元明兩代人常用爪哇做比喻,據此也可以推斷:《水浒傳》主幹部分的定型年代最早也應在入元以後。
明代類書《三才圖會》之《爪哇國》。《水浒傳》中“爪哇國”是明代始見的外國國名。
小說四十一回說鐵笛仙馬麟“祖貫是南京建康人氏”,也頗值得追問。北宋的南京是應天府,在今河南商丘;南宋的建康則是今江蘇南京。小說所謂南京建康,顯然不是北宋的應天府,而指後者。明代朱元璋即定都于此,始稱南京,洪武十一年
(1378)
起徑稱京師,直到永樂元年
(1403)
明成祖奪取了建文帝的皇位,才再叫南京。
而小說稱“南京建康”,顯然把明初的叫法與南宋的叫法雜糅在一起。類似的例證還有第五十一回,說雷橫“蒙本縣差遣,往東昌府公幹”。東昌府是明代地名,治所在今山東聊城,北宋與金朝時都是博州,元世祖至元十三年
(1276)
才改置為東昌路,明太祖時改為東昌府。《水浒傳》裡宋人說出明初的地名,也從一個側面透露了小說主幹部分的最後定型,應該不晚于明朝初年。
曆史地名與征遼征田虎
《水浒傳》對宋遼邊境地名知識的匮乏紊亂,尤其令人注目。第四十四回說楊雄“因跟一個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後一個新任知府卻認得他,因此就參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還說公孫勝是薊州人,回薊州探母參師,故而宋江派神行太保戴宗去薊州找尋公孫勝,其時都應在宣和二年
(1120)
之前。薊州即今天津市薊州區,屬五代後晉割讓給契丹的燕雲十六州之一,北宋時期也一直為遼朝所占有,直到宋金聯手滅遼,宣和四年
(1122)
才一度歸入宋朝的版圖,但三年以後再次被金朝占領。因此,不僅戴宗不可能那麼輕易地出入薊州,楊雄更不可能在薊州做宋朝衙吏,可見小說作者對這段曆史并不熟悉。
電視劇《水浒傳》劇照。
但第八十四回“宋公明兵打薊州城”卻明确交代“前面便是薊州相近。此處是個大郡,錢糧極廣,米麥豐盈,乃是遼國庫藏”,則又正确指明了薊州的歸屬。小說寫征遼,八十三回說“宋江升帳,傳令起軍,調兵遣将,都離密雲縣,直抵檀州城來”,實際上,密雲縣就是檀州的州治所在,說離了密雲縣,直抵檀州,顯而易見是地理錯誤。第八十五回裡吳用說“若更得了他霸州,不愁他遼國不破”,而且交待霸州是“遼國國舅康裡定安守把”,顯然把霸州劃為遼朝屬地。但據《宋史·地理志》,霸州屬河北東路,始終歸北宋所有。
類似例子還有雄州,曆史上也屬北宋河北東路管轄,小說八十六回卻說“
(李金吾)
乃李陵之後,蔭襲金吾之爵,見在雄州屯紮,部下有一萬來軍馬,侵犯大宋邊界,正是此輩”,将其劃為遼朝的州郡。這也說明,一百二十回本的征遼部分并不是《水浒傳》的原創結構,而是後來追加的蛇足,因而在細節上就與原來的說法發生了抵牾。
一百二十回本《水浒傳》還有征田虎的内容,第九十一回交代田虎占領五州時說:“三是昭德,即今時潞安。”昭德,即北宋的隆德府,治所在今山西長治,是昭德軍所在地,金、元、明三代都稱潞州,直到明代嘉靖八年
(1529)
才升為潞安府。小說中對昭德的說明,明顯是嘉靖以後明人所加,這是《水浒傳》中可考年代最晚的曆史地名,也可以成為推測征田虎最終被納入小說的年代坐标。
總之,倘若仔細推敲,從史地錯誤裡,也許可以發現更多與《水浒傳》成書相關的蛛絲馬迹。
本文節選自《水浒尋宋》,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作者丨虞雲國
摘編丨何安安
編輯丨張進
校對丨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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