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壺》徐鳳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若要舉出與紫砂結緣深厚的當代作家,徐風,必是頭一個。從2005年至今,他持續書寫紫砂近20年,創作了關于紫砂的小說,也為兩位紫砂大師寫過傳記。今年,他又拿出了一部新著——《做壺》。
《做壺》,名字着實樸素,卻蘊含着對紫砂書寫的一次突破。這突破不在“壺”,而在“做”。
一
談壺,古已有之。晚明時,紫砂壺從日用器具中超拔出來,作為風雅之物,進入文人生活。吳門紳士文震亨在他的“明代男人格調指南”《長物志》裡就說:“壺以砂者為上,蓋既不奪香,又無熱湯氣。”文震亨提及了一串紫砂壺的名字,供春、提梁、卧瓜、雙桃、八棱細花、青花白地,說它們哪些貴,哪些俗,哪些不雅,哪些古潔,哪些适用,哪些不可用。類似的文字,翻翻古籍,能尋出不少來。
談及紫砂壺,文人往往舌燦蓮花,什麼“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一丸土”;但關于如何“做”壺,他們卻總是緘默不語。畢竟,占有物品可以标榜品位,使用物品能夠制造區隔,至于制作嘛,那是匠人的事兒。雕蟲之技,算不得高雅的人文知識,不值得細究,更無須記錄。
倒也不必責怪古代文人勢力虛榮。他們隻談“壺”,不談“做”,不全因為“不屑”,也是因為“不能”。紫砂壺的制作,和中國古代的許多傳統技藝一樣,屬于一種難以言說的“隐性知識”。技藝是在長期實踐中積累起來的,包含着無數細小的日常行動,與掌握它的匠人不可分離。它的延續靠的是師徒相授、父子秘傳,很難用語言、文字、圖表、符号來表述。如此一來,技藝愈是高超,就顯得愈加神秘,比如庖丁解牛、扁鵲治病、幹将莫邪鑄劍、魯班造木鸢,皆有傳奇色彩。然而,神秘也意味着封閉,它或許對創作故事有利,卻無益于技術的積累、轉移、傳遞。
懂得了古代文人的不屑與不能,便能明白徐風《做壺》的突破與創新。他用清晰曉暢的文字複原了紫砂古法制壺的技藝:他細細介紹了十幾種工具,泥凳、明針、線石、竹篦隻、木雞蛋、獨個、木轉盤、搭子、虛砣、矩車;從容地講述着制壺的流程,打泥片、打身筒、一捺底、擀身筒、做壺蓋壺頸壺鈕、搓嘴、打印章,等等。隐藏的線索被一一揭露,微妙的細節被一個個展示。讀了《做壺》之後,我覺得自個兒看待案上那把石瓢壺的眼光都變得溫柔起來。之前隻當它是個喝茶的器具,是徐風的文字帶我追溯了它形成的軌迹,叫我看見了這安靜物件中凝聚着的人的豐富行動,和一種“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精神。徐風說,他寫這本書是想“讓不懂壺的人能看懂做壺的奧秘,并且生出許多意趣和懷想;讓懂壺的人讀後也覺得受用,從中獲得他們之前沒有的視野和認知。”這份野心不小,難度也不小。他坦言“很多生澀的術語、行話,做壺過程中那些隻可意會不能言傳的手勢、做法,成型的方言表述,等等,常常讓我在寫作中舉步維艱”。是的,駕馭文字的高手,更加深谙文字的局限。無論多麼精微的語言,都有難以抵達的地方。徐風是幸運的,他有一位合作者——制壺行家葛陶中先生。他們倆,一個不厭其煩地演示、講解,一個竭盡全力地追慕、記述;一個要想着如何把技藝從自個兒身上傳遞出去,一個要思考怎樣把默會的知識搬挪到書本上;一個是用紫砂泥做壺,一個是用文字做壺。因此,《做壺》是一本充滿力量的書。它消散了制作紫砂壺的神秘光暈,打破了古老技藝的封閉性。它使得“古法制壺”進入了可以分享的知識網絡,這對社會、對技藝,皆有益。
《做壺》的這個“做”字,體現出對雙手的最大敬意。人們有時會把手和腦對立起來,膜拜知識,輕視勞作。美國公共知識分子桑内特在《匠人》一書反思了現代文化的這一弊病,提出“制作就是思考”。《做壺》為這一觀點提供了生動的例證。制壺的過程中,紫砂藝人要面對各種挑戰,小到如何對付泥料,怎樣提升壺嘴的精氣神,大到如何面對傳統,要不要創新,怎樣創新。他們必須見招拆招,拿出自己的方案來,每一步都要思考,每一步都得決斷。書中收錄了許多葛陶中做壺的照片,幾乎每張照片中都會出現他的雙手。将這些圖片浏覽一遍,會看到一塊泥巴如何在這雙巧手的擺布下,層層推展,最終成為一把形神兼備的紫砂壺。圖片展現的創造過程,甯靜、單純,卻有一種動人心魄的魅力。那雙手,拿捏着泥巴,卻與玲珑的心思、缜密的頭腦相連相通。
二
我喜歡“做壺”這個書名,它雖素樸,卻有股子勃勃的勁兒。做壺、做事、做人,關鍵都在這一“做”字。徐風将“做”字背後的道理娓娓道來。比如等待,“如果給一塊砂土賦予靈性,它會知道這是成大事之前的必然功課,它是等得起的”;還有順應,“‘征服’是一個生硬的詞,做壺的詞典裡,應該屏蔽它。順應,就是延伸、發揮、利用逆性的長處”;至于速度,“片面追求快,壺上就會有火氣、暴氣、戾氣”;還有精神狀态,“一張泥凳,就是壺手的精神狀态。幹淨、利落、井井有條。看一個藝人壺做得好壞,瞄一眼他的泥凳就知道了”。《做壺》裡有不少這樣恰到好處的領悟與生發。做壺與做事,乃至做人,本質并無不同。任何技藝,終究是打磨人生;精進匠藝的同時,也在淬煉着靈魂。
《做壺》裡有一份可貴的自覺與擔當。徐風說,他之所以決心寫一部“古法制壺”的書,是憂心古法會随着藝人的離開而消泯于時光中,自己作為一個“知情者、寫作者”,若不詳盡地記錄、傳承,“本身就是一種遺憾甚至罪過”。可是,徐風并不是古法亦步亦趨的“搬運工”,而是将自己對紫砂藝術的心得與洞見融入關于做壺的講述中。傳統本就不是什麼純然客觀的存在,它的意義有賴于後人的理解與體悟。認識和體悟到達哪裡,傳統的價值才能抵達那裡。徐風用他的思考和文字,激活了傳統,讓今天的讀者可以從這一古老技藝中獲得啟發、滋養。憑這一點,我當向他斂衽緻意。(作者:李曉愚,系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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