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眷者,慈母之意。拳拳者,遊子之情。《遊子吟》總共三十字,竟無一字不是催淚彈。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
孟郊,這位大唐詩人,以詩風矯激而著稱。一千二百年來,無數遊子的淚水都源自他的筆下!我猜想,他寫完那首《遊子吟》後,一定泣不成聲,頃刻間淚濕襟袖。
年輕的孟郊抱負不凡,他揮灑筆墨,仿佛運斤成風,全是顧盼自雄的豪言壯語:“丈夫四方志,女子安可留?”還未見識世路上的風波險惡,還未遭遇命運之神一記小指頭的輕敲,此刻,他胸中跳蕩的是一顆将以有為的少年心。
一方面,命運薄待孟郊;另一方面,則給他補償。盡管時乖運蹇,孟郊有志難伸,但他與韓愈結下的深厚友誼不失為高山流水的華彩樂章。
孟郊比韓愈年長十七歲,按理說,這條代溝又寬又深,然而他們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結為了比忘年之交更好的忘形之交。在唐人傳奇《龍城錄》中有一則《韓退之夢吞丹篆》,可謂奇談:“退之常說,少時夢人與丹篆一卷,令強吞之,傍一人撫掌而笑,覺後亦似胸中如物噎,經數日方無恙,尚可記其一兩字筆勢非人間書也。後識孟郊,似與之目熟,思之乃夢中傍笑者,信乎相契如此。”人生如夢?人生如戲?人生如傳奇?命運歸定數,情誼續前緣?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
韓愈二十五歲登進士第,此後數年,參加過三次吏部考試,均未能通過铨選,他的官運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孟郊羁旅長安,一介布衣,詩才固然不薄,但要在仕途上軟着陸,找尋到一個可靠的落腳點,殊非易易。韓愈在京師大名鼎鼎,毅然以古文運動的旗手自任。他為孟郊延譽,難度很小。他為孟郊解憂,難度很大。
韓愈的神作《與孟東野書》述及了兩人的知己之情:“與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于吾也。……吾言之而聽者,誰欤?吾唱之而和者,誰欤?言無聽也,唱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是非無所與同也,足下知吾心樂否也。”若非至交,無此深言。精神吸引,靈魂映照,世俗的計慮盡抛,方有此一番告白。
韓愈賦詩《醉留東野》,其真摯熱烈的情誼于字裡行間呼之欲出:“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并世,如何複蹑二子蹤?……我願身為雲,東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别無由逢!”
杜甫一生寫過《夢李白》《天末懷李白》等傳世的詩篇,韓愈對其風義景慕不已,但他也扼腕歎息:李、杜二位前賢未能常相過從,遂成千古憾事。
憂戚傷人,勝過鉛刀割肉。孟郊之憂是謀生,孟郊之戚是落第。莫非長安真就不是他安身立命的福地?沒有上策,隻有中策,韓愈送孟郊去谒見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貧寒書生做幕僚可算一條入仕的捷徑,倘若能得到封疆大吏的力薦,衮衮諸公或許會對他另眼相看,頂不濟,生活總歸有個着落。臨别時,韓愈再三慰藉好友,賦詩鼓勵道:“卞和試三獻,期子在秋砧。”卞和獻玉,稀世之寶無人識得,被誣為欺君而慘遭刖足之禍,可說是天下有名的苦人兒,但他最終獲得了楚王的接納,所獻之玉也被視為天下重寶。韓愈用這個典故激勵孟郊,是提醒他:衣褐懷玉者終必有遇。
命運肆虐,禍不單行。孟郊三次得子,一一夭殇。落第之悲尚可轉念,失子之恸如何釋懷?至此,孟郊被逼入了“積怨成疾瘳,積恨成狂癡”的絕境。
總會有否極泰來的那一天,天公鐵石心腸,也有歇手消停的時候。貞元十二年(796),孟郊四十六歲,終于榮登進士第,喜赴瓊林宴,置身在一群志驕意滿的青年人當中,其滿頭華發格外引人注目。這一天,他等待得實在太久了,仿佛等待了整整一百年。孟郊賦詩《登科後》,意氣洋洋,但知情人讀了無不為之泫然淚下。
昔日龌龊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宋人尤袤的《全唐詩話》評論此詩:“一日之間,花即看盡,何其遽也。”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傳》據此而議,更進一層:“識者亦證其氣度窘促。卒漂淪薄宦,詩谶信有之矣!”莫非真的是“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占盡,聰明不可用盡”?居然連長安城的鮮花也不可一日看盡。李白朗吟“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同樣晚運不佳,這似乎又額外添出了一個強有力的佐證。
一生中,孟郊難得有如此極情盡興的日子,夙願已酬,懸而未決的功名終于到手,真是莫大的慰藉,在老母親裴氏眼裡,這不僅勝過人間的錦衣玉食,而且勝過仙界的靈丹妙藥。
四年後,孟郊出任溧陽尉。城東,古木蓊郁,孟郊常去林中,栖息在積水旁,飲酒彈琴,徘徊賦詩,終日不倦。他厭煩曹務和案牍,請人代理,将自己那份微薄的薪水分給對方一半,終于窮到辭職。此後,由韓愈舉薦,孟郊追随尚書留守鄭餘慶,輾轉數地,依舊沉淪下僚,毫無起色。正如韓愈所言,“物不得其平則鳴”,孟郊曆盡坎壈之後,昔日的樂觀悉數歸零。“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男兒久失意,寶劍亦生塵!”他怨恨命運,怅觸西風,終極的解決之道,唯有幡然覺醒。
“願存堅貞節,勿為霜雪欺!”從迷失的地方回到原點,孟郊依舊貧寒,依舊孤苦,但他參透了生之榮枯,心境遂如一泓秋水,波瀾不興。昔年,孟郊憤然絕叫過“我欲橫天無羽翰”,現在想來,皆因心中迷障太多。天穹猶如一張大幕,受苦的靈魂匍匐在蒼茫的原野上,吮吸清露,踐履嚴霜,就算所有的夢想凋落于眼底,隻要能找到内心的甯靜,即可瞬間脫困。既然孟郊以鳳鳥自居,以俗世的功利為羅網,他久在羅網中苦苦掙紮,又豈能自由翺翔?
所有滴落的同情之淚都無法逆流到唐朝去,否則,它們将彙成大河,載起一葉又一葉擱淺之舟。孟郊病逝于元和九年(814),韓愈召詩人張籍會哭,出葬前,張籍說:“先生揭德振華,于古有光。賢者故事有易名,況士哉!如曰貞曜先生,則姓名字行有載,不待講說而明。”衆人無異詞,于是朋友們私谥孟郊為“貞曜先生”。孟郊的忘年詩友賈島賦詩《哭孟郊》,頗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意思,其中那句“故人相吊後,斜日下寒天”,讀者品咂再四,苦澀無比。
蘇東坡能夠在豪放派與婉約派之間從容來去,衣不沾塵,鞋不沾土,這門絕技罕有傳人。他瞧得起隐逸派,迷戀陶淵明的詩歌,無以複加,但他不喜歡苦吟派,對于孟郊的詩歌不無微詞,“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食蟚蟹,竟日嚼空螯”。誠然,依照美食家的标準來欣賞孟郊的詩歌,不免大失所望,他的詩歌太苦澀,太生冷,能供人大快朵頤的“魚肉”、“蟹肉”少得可憐。孟郊的詩歌更像是毫不起眼的芥末,待它把你辣得倒吸一口涼氣,淚水奪眶而出,頓時忘記了盤中的魚和蟹,才會覺得它真強,認為它極好,微量品嘗才是王道。
金朝詩人元好問作《論詩絕句》三十首,其中一首針對孟郊:“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卧元龍百尺樓。”有人說,這是對孟郊的貶低。也有人說,孟郊就是詩囚,評價恰如其分。其實,做詩聖、詩仙、詩魔也好,做詩囚、詩丐、詩癫也罷,匆匆都是一生。千古愁也得放下,萬古悲也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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