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園詩人在廣州演出 圖/宋金峪
6月下旬,廣州氣溫升至37度,跑了散落在城中村的六個核酸檢測點之後,“麻園詩人”樂隊的主唱、吉他手苦果終于完成了離穗前的核酸檢測。輾轉奔波中,一個多小時的暴曬讓皮膚又辣又痛,這是昆明人少有的體驗,但苦果頗帶認同感地邊走邊觀摩這城中村的一切:巷道叢生,小樓林立,人來人往,正是生活修煉場。
“我太熟悉了,這裡和我們在昆明組樂隊的環境一模一樣。”36歲的苦果說。這支地方搖滾樂隊誕生于雲南昆明的城中村麻園,自2008年成立以來,二十多名成員來了又走,不變的隻有主唱苦果,還有始終位于城中村的樂隊排練場。
前一天晚上,麻園詩人在廣州的“聲音共和Livehouse”舉行了小型演出,這場有1500多名現場觀衆的演出,成了樂隊成立至今觀衆人數最多的一場。擠在前兩排的永遠是最年輕飽滿的臉龐,後兩排則往往是抱着孩子的中年樂迷。在狹小空間裡,台上台下共享着同樣的韻律和鼓點。這場包含《泸沽湖》《榻榻米》等24首歌的演出被樂迷稱為“軍訓”,觀衆站在台下合唱并呐喊樂隊和主唱的名字,也偶爾嚎一聲“開空調”。長達兩個半小時的演出結束時,苦果喊完“好爽”便累得躺倒在舞台上的汗水中。
當回到後台,苦果卻異常平靜,和樂隊複盤剛才的演出,他覺得效果不如預期,有些苦悶。這支樂隊以現場聞名,平時去各大音樂節演出時,苦果也常混在觀衆池裡等其他音樂人登場,他聽得相當認真,甚至像上課記筆記般在手機上記下别人的表演哪裡好。幾年前的一場音樂節,麻園詩人的表演結束之後就是鄭鈞。苦果一唱完便擠進觀衆席,邊看邊做筆記,回來還和樂隊開會,講鄭鈞這場哪好,“你們今天還不去,錯過大好的機會。”
“我覺得到他們這個級别的藝人已經不會在乎一場兩場演得不好,就沒有那麼大的心理包袱,越這樣反而呈現得越好。最打動我的是他們在舞台上能完全地享受,而我們還是心理壓力大。”苦果說。演出結束的第二天,他的心情平複了許多,“昨天我在台上,看到這麼多人,其實我每次看到來看我們的樂迷,總是抱着不能讓他們留有遺憾的心情,想要讓他們覺得我們的演出是沒有辜負他們的。”
比起演出時的張揚、渴望征服全場,生活裡苦果像另一個人,容易拘謹,人像是往内縮的,不善言辭且不希望被注意。采訪之前,樂隊宣傳特意發來了樂隊的資料——樂隊去年因抖音才開始受關注,團隊認為這是必要的介紹——PDF裡是常規的藝人定妝照,四位成員顯然被精心雕琢過,從妝發造型到表情管理都呈現出一股搖滾樂隊的“酷”。而實際上,在台下,他們的臉上是一種平和安定的神情,透着一股樸實。
從左至右:貝斯手姬唯、吉他手高飛、主唱苦果、鼓手杠杠 圖/受訪者提供
今年5月,麻園詩人開始了全國巡演,目前已演12場,如遷徙般兩三天換一座城市。樂隊陣容現已穩定:主唱苦果,吉他高飛,貝斯姬唯,鼓手杠杠。主唱和鼓手在昆明,吉他手在甯夏,貝斯在廣西。對四位成員來說,巡演不僅是盡興演出與動人的大合唱,出門兩個月,有人家裡植物沒人澆水,奄奄一息;有人常年的健身習慣被打亂,想辦法補救;有人常常一醒來,想不清自己在哪兒。
“其實去哪個城市對我來說都一樣,我更關注的是演出場地。”苦果說,這麼長的旅途,唯一讓他感到熟悉的是這次因做核酸而穿行的城中村,雖然昆明與廣州幾乎沒什麼相同之處,但兩座城市裡的城中村共享着同一種生活邏輯。在昆明,每次寫歌不順時,他就喜歡下樓散步,不看路邊店哪家開了哪家關了,也不管陌生人是迎面還是擦肩,隻是散步,他覺得放松而自在。
麻園詩人的歌總有一股野生和質樸的氣息,樂隊的初期風格以垃圾搖滾(Grunge)為主,十多年裡有變化與新生長,《泸沽湖》《榻榻米》……他們嘗試講述的真實生活和昆明故事,混雜在苦果仿佛荒腔走闆的唱腔裡,直白、粗砺又含溫情。“沒有任何的渲染,沒有任何的誇張,我覺得我一直在追求一種真實,一種真正的真誠。我想還原最真實的内心狀态,或者是把自己的生活狀态真實地展露出來,非常露骨,非常毫無掩飾地把它說出來。”苦果說,“但是我還沒有做到。”
苦果第一次被音樂擊中是在2006年,20歲的他在天津商業大學讀旅遊管理專業,沉迷網遊《魔獸世界》。大三暑假去北京玩時,他在北京新豪運聽了一場搖滾現場,二手玫瑰與謝天笑輪番上陣,台下的苦果懵了。
二手玫瑰與謝天笑在演出時有種傲視群雄的氣概,“那種閃閃發光,那種王者歸來,我覺得這舞台上的角色是那麼讓人崇拜和敬仰,并不隻是一個樂隊歌手而已,甚至那秒鐘讓我覺得找到了生活的未來,好像看到未來自己想成為的樣子。”苦果說,“我能懂它在表面形式之下蘊含了很多我說不清楚的東西。那一晚上從酒吧裡走出來,我就已經決定走上這條路了,已經注定了。”
一回天津,苦果便去校門口的琴行,問老師能不能來免費學兩天基礎知識,再開始自學編曲創作,接下來一心練琴,錄了不少小樣。2007年大學畢業時,苦果也曾動心去北京,當年坐落于北五環的“樹村”依然是搖滾青年的集散地。但去過幾次樹村後,在工薪家庭長大的苦果覺得自己在北京生存不下去,“于是我想回昆明,随便找一個工作當過渡,主要還是組樂隊和練琴寫歌,在昆明的生活比較輕松,也會有很多安全感。”
成為主唱之前,回到昆明的苦果先當了導遊,帶團跑“昆大麗(昆明大理麗江)”這條雲南最經典的旅遊線路。導遊苦果話少,也不忽悠旅客買東西,旅客反響不錯。同時,他在本地搖滾論壇發帖求組樂隊,把空餘時間都花在了寫歌和練琴上,當時他已經錄了一些小樣,音樂創作初有眉目。2008年過完年,麻園詩人樂隊成立,排練場就在昆明城中村麻園。隐于都市的麻園走出了雲南第一支搖滾樂隊“誇父”,“山人樂隊”主唱瞿子寒也來自這裡,這成了剛做音樂的苦果學習和喘息之地。
在昆明,當時隻有一家有名的小型演出場地,任何厲害的外地樂隊來了都在那兒演出,苦果總問老闆幾時有演出,能不能讓他們樂隊暖場。慢慢地,麻園詩人多了很多上場和近距離學習的機會。上台演出,苦果覺得非常奇妙,“第一場第二場我們肯定是漏洞百出,彈和唱都不清爽,但當我看到因為一個鼓點或樂器重音、一聲嘶吼,台下的人就立馬出現一個當場反應時,我覺得音樂好像真成了我的武器,我能帶給人快樂,也能操縱他那一瞬間的心靈。”
工作日上班,雙休日和假期在昆明本地或去雲南一些小城演出——平均下來一個月一場,苦果一直過着這樣的生活。樂隊成立的前七年都沒什麼演出收入,成員們常迫于現實生活而退出,樂隊幾乎沒穩定過。但苦果覺得每一趟去演出的旅程都非常美好,每當周末有演出,周五下午他就非常快樂,演出完,一到周天晚上,他就覺得心髒痛。
“我去演出和在公司上班時像精神分裂一樣,在公司,我到哪去都是躲在角落裡,生怕别人碰到自己,到台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另外一個我,徹底地張揚,我就想用音樂去征服所有人。”苦果非常享受在台上的掌控力,“我覺得任何一個音樂人站在台上,都是有征服欲的,我就是要讓你們知道我的音樂是今天在場最好的。”
對苦果來說,音樂創作有一個漫長的學徒階段。“因為沒學過聲樂,一開始所有東西都得模仿,聽到什麼好聽的唱腔,就會不自覺去模仿。”他說,組建樂隊的前三四年,對自己影響最大的是謝天笑,在模仿中他自己都快要變成模仿對象了。連謝天笑本人聽到苦果當時的歌也吓一跳。“後來轉變的過程非常痛苦,因為我已經習慣那種音樂體系和呈現方式,當我想要走新,卻發現我聽的音樂一直非常狹窄。那時候什麼新東西都沒有,非常痛苦,尋求轉變的過程持續了三四年,我們樂隊算做了14年,其實前面有七八年啥東西也沒弄出來。”他說。
在轉變中,也有老樂迷對苦果感到失望。2014年,有樂迷在麻園詩人的貼吧發長文,充滿問号地表達自己對苦果重新編排歌曲的失望,“幹嘛非要置換掉自己以前的優秀作品?全部流行化迎合更大的受衆?商業化是不可避免的,但也不要丢失了自己音樂的本質吧?”而從廣告公司下班的晚上,28歲的苦果在一個小時内也發長文回複,充滿感歎号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覺得暴風之城原來的版本有點為了噪而噪,那種感受就是排練時候老是覺得排這個歌有點硬撐着做成重歌似的!……更大原因是我覺得音樂要有情懷,不是整天歇斯底裡,暴跳如雷的狀态!”
從當時的戀人那裡,苦果接觸到英倫搖滾音樂,用整整兩天把酷玩樂隊(Coldplay)的歌全聽完了,愛情成了他感受英倫搖滾的契機。苦果覺得這符合自己想要的叙述與抒情。從2008 年到 2015 年,苦果除了發行《無花果》這類 DEMO 專輯之外,并沒有産出正式的錄音室專輯。在樂隊成立的第8年,2016年,麻園詩人正式發行首張專輯《母星》,這張專輯見證了其音樂風格的變化。在多元音樂的影響下,他吸收了垃圾搖滾(grunge)、神遊舞曲(trip-hop)、dance rock等多種風格。今年發行的第二張正式專輯《閉上眼睛的聲音》,音樂上的變化依然有,但寫的還是他們的生活故事。在苦果的特殊唱腔裡,這些生活帶風、有雲,泛着塵土味。
在昆明做音樂,自然缺少那些頂級大城市才會聚集的機會以及競争。“我們在雲南,核心部分是特别好的,我永遠不去和誰比、要去壓倒誰,是一種很平靜的心。”苦果覺得,自己隻面對過觀衆,沒有面對過樂評人、制作人或者同行的樂隊,“不會有那麼多雜念,也沒有那種急躁的心。”
在台上演出時,苦果總是渴望盡量還原自己寫一句一詞時的心境和情感,并傳遞給台下的人們 圖/宋金峪
7月,麻園詩人又開始了新的巡演,先去江蘇蘇州,因為實際的演出效果其實還不錯,廣州也新加了場次。“現在巡演的享受還讓我有點心慌,我怕不能太享受。”苦果說。
以前跑巡演,經常在演出結束的當天,成員們就各自拎着樂器設備連夜坐火車卧鋪去下一座城市,這樣可以省掉一晚的住宿錢。巡演排期也相當緊密,他們在2018年的全國巡演,一個月排了24場,苦果從第三場開始重感冒。其中天津的演出場地特别大,但來人不多,苦果站在台上,頭重腦昏,唱歌時喉嚨癢到快咳出來,就這麼硬着頭皮一場一場撐到巡演結束,病也好了。
“以前我們樂隊巡演從來沒虧過,就是因為成本管理非常好。”他說,樂隊去年一年就有29場現場演出,“現在巡演都安排了休息時間,也不太考慮路線的成本了。現在的挑戰主要是疫情,不确定性大。”
一場場音樂節、小型演出和巡演跑下來,麻園詩人從“常年暖場樂隊”慢慢成了雲南以現場聞名的樂隊,但這支樂隊直到去年抖音上的翻唱《泸沽湖》活動才開始為大衆所認識,廚師、的士司機、外賣小哥、音樂人李延亮……各種各樣的人在抖音上傳着自己唱這首歌的視頻,相關話題在抖音上的累計播放量達到幾千萬,目前這首歌在網易雲音樂上的評論數接近兩萬條。一支地方搖滾樂隊因抖音走紅,苦果覺得沒什麼不好,“我自己平時也愛刷短視頻呀。”但刷到一些惡搞他唱腔的翻唱視頻時,他還是難受,“因為寫這首歌時,我是很珍惜的。”
工作确實多了一些,收入也多了一些,但苦果覺得生活沒有什麼變化,隻是外界對樂隊的描述變了,“因為抖音走紅的網紅搖滾樂隊”,或是“地方樂隊沉寂十多年終于紅了”……他沒有那麼多“居高臨下”和“忍辱負重”,短視頻草根就是他的真實生活,沒火之前,做音樂也挺好的呀。“那時候窮歸窮,還是很快樂,精打細算地省錢去買一條褲子,或者過兩三天吃一頓小火鍋,每月工資花到最後一天實在沒錢了,借錢也借不到,就吃包子。”他說,大家都是這樣生活的,他懷念那時做音樂的純粹和探索時期的快樂,隻是遺憾當時制作條件有限,一些好歌最後隻能以非常粗糙的方式呈現。
廣州演出那天,樂隊打車去演出場地,司機問苦果是不是雲南人,苦果問為什麼,司機說,雲南人臉上就有一種樸實憨厚。苦果覺得,雲南帶給音樂的就是這一種氣息。“我天生就讨厭假的東西,說假話或者表演,我特别容易被那種真實的東西打動,不要去美化,不要去贊美,我想說的是和我們生活真正配套的底層聲音,我們的知識、生活、成長經曆就是這樣的,就使用最真實的東西來表達。”
14年的演出經驗,讓苦果對音樂現場有了新一層感受。每次寫歌制作,他都覺得是一個減分的過程。靈感出現在腦子裡,寫出來,錄小樣,編曲,正式錄制,“每一次都是在遞減和消耗。音樂它始終是一種情感記錄,第一遍是最飽滿的,雖然說(經過之後的步驟)音質也好了,編曲也豐富了,但是如果真正按照音樂最核心、最本質的東西去評價的話,它都是在減分。”但那些在精良制作中散失的粗糙感與真實情感,苦果有時覺得在現場好像又重新拾起了。
在台上演出時,苦果總是渴望盡量還原自己寫一句一詞時的心境和情感,并傳遞給台下的人們。在許多現場,當燈光打下來,他常能看到前排樂迷在流淚。“現場的最大魅力是挑戰,也是交流,我唱的東西他不一定要完全懂,但是我希望他能在内心感受到和我差不多的情緒,或者一樣地去追求真實追求美好的激動和興奮。”
廣州這一場,台下樂迷在歌與歌的間隙反複呐喊苦果的名字。舞台上的苦果話很少,隻是在數不清第幾聲“開空調”之後,用略帶口音的聲音老實解釋“空調已經開到最大了”。更多時候,他全情沉迷于舞台,展示着對這個空間的絕對掌控力。當一位前排樂迷激動得嘗試翻過欄杆、被現場安保人員制止時,這位戴着墨鏡、唱到一半的主唱,突然停下,朝這位遠道而來的朋友,豎起一個贊賞的、安慰的、理解的大拇指。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歐陽詩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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