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鎮我去過數次,但均未住宿,一則離我家隻有45公裡,來去方便,沒必要住宿;二則從小就在水閣房中牙牙學語,對此類枕水人家習以為常,沒興趣住。而近日又去烏鎮,因事羁絆,在西栅住了一晚,感受到現代燈光交錯掩映之下的水鄉烏鎮,實有一抒胸臆之沖動。
簡單吃了阿婆手工蛋餃和醬炒茄子後,走出飯店。暮色已顯,相對白天的喧鬧,這一刻的西栅暫且降低了許多分貝。或許因為是晚上聚餐“咪小酒”的辰光,街頭行人比較稀落,燈光陸陸續續地從各家各戶的門窗縫隙裡漏出來,與外面的赤橙黃綠青藍紫一道,調和出街巷、水閣、石橋、河道夢幻般的色彩。
入夜的略顯稀寂與白天的明顯鬧熱勾勒出西栅不同的風景。我倒是比較喜歡這會兒的空寂,以及三三兩兩的遊人流露出的随意坦誠,稀釋掉不少喧嚣帶來的心煩意亂。白天看過幾處景點,藍印花布作坊廣場高杆上飄舞的長袖,“霓裳羽衣”哪及得上其潇灑。叙昌醬園散發出來的陳年醬香,聞着聞着,總覺得跟徐志摩祖父的醬園是同一種味道,醬香裡滲出一點詩霧騰騰。三寸金蓮館展現了南唐後主李煜另類的審美意趣,相傳就是他使宮嫔窅娘纏足,“三寸金蓮”之風由此大盛。“六朝遺勝”石坊述說了沈約與昭明太子的一段師生情誼,至今為人津津樂道。
定了,晚上就這麼單槍匹馬、靜悄悄地沿河岸、走石橋,賞燈影槳聲裡的烏鎮。月亮早已悄無聲息地爬上那棵唐代銀杏的樹梢,桂子還在等待催香的那一波冷空氣,金風微微,爽朗極了。
西栅橋很多,最有意思的還是通濟和仁濟兩橋。跨西栅港東西向的是通濟橋,貼隔壁轉角河道上還有一座南北走向的石拱橋仁濟橋。岸上半個圓、水中半個圓,合成一個圓。這橋望那橋,橋洞即在鼻尖上。月光、燈光映在河面,閃爍着媚眼,影影綽綽,把雙橋連接成一幅橋裡橋的生動畫卷。通濟、仁濟,濟世為民,給了水鄉人南來北往之便捷的同時,也激活了烏鎮這一千年古鎮的無限魅力。世界互聯網大會永久會址在此落地生根,我想,那一定是烏鎮曆經歲月滄桑的石橋暗地裡做的紅娘。
欸乃聲從河道上傳來,一艘有棚的夜遊船正在一推一扳中緩緩駛近。船頭仿佛是一把犁,犁開晶亮的水面,讓波光輕盈自然地向左右兩邊蕩漾、蕩漾,船艙裡傳出歡聲笑語,聽清楚一句:“烏鎮夜遊最漂亮!”我望着這一條熟悉的江南舟楫在河面晃悠,不由得想起上世紀70年代初搖船過西栅的情景。那時也是秋天,我下鄉跑運輸,夜晚駕船進西栅河道,黑黢黢一片,分不清岸上有幾多人家,直到出了西市河,印象裡依然是黑黢黢無一絲亮光。
而眼前的西栅,老街、閣樓、拱橋、遊船、流水、月亮、情侶融會貫通于或明或暗、或濃或淡的現代燈光下,柔美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玉兔從稀薄的雲層裡鑽出頭來,待于拱橋頂空,如一枚弧形發夾在窈窕女子頭上閃爍,水面頓時撒上片片金箔和碎銀,輝映出河岸的明朗。石拱橋的圓弧在橹聲裡飄蕩出一段又一段不規則的線條,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那巨大的琴弦上彈奏細浪清波,曼妙而悠長。
我從橋上下來,穿過一條巷弄,微黃的幾盞地燈映襯得青石闆更青。踟蹰蹒跚于兒時的路途,記憶遙遠而明晰。瓦楞草不顧一切在檐溝裡瘋長,苔藓在斑駁的牆面上頑強,水迹一滴一滴漫不經心延伸至牆門,炊煙在狹長空間中袅袅升起,早出晚歸的鄰居匆匆而過……老巷弄的勃勃生機是昔日光陰的寫照,思緒随腳步走遠,眼前的巷弄已非我總角之年的巷弄。靜寂中,牆腳邊傳出幾句秋蟲的吟唱,唧唧聲裡,含着曆史、含着現實,含着街頭茅盾先生屋檐下的“林家鋪子”,含着木心先生久藏于心的靜夜。
那種把人照得纖毫畢現的耀眼燈光,西栅的夜是刻意回避的。街頭、閣樓、巷弄,橋連橋的河兩岸,半明半暗、忽隐忽現的散淡,總會恰到好處地把你及你周圍烘托成一片溫柔鄉。于是,那一點歡愉在西栅寬松柔和的夜色裡泛濫到極緻,醉不是、迷不是、狂不是、癡不是、癫不是、呆不是、傻不是,隻能死心塌地沉浸下去、沉浸下去。
我突然覺得,西栅河埠邊停靠的渡船有了某種象征意義。這邊的人風風火火闖九州,跨洋過海見世面;那邊的人悠閑自得遊世界,跋山涉水享恬靜。客來人往,西市河是夜的媚娘。當石橋與廊棚、巷弄與水閣、燈光與月亮、舟楫與水波悄然牽手熱戀的時候,籠罩西栅的是天幕下“子夜”的靜。
“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斓裡放歌。”此刻,徐志摩的詩意再一次顫動心房。(作者:張毅強;編輯:楊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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