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材的氣味充斥着整間廠房。
遴選好部件原材料,工人們把吉他的側闆、面闆、背闆等部位合到一塊兒,制出琴的雛形。
打磨、噴漆,原木色的琴身泛出光澤。幾百把琴被挂在一個大開間内,由暖燈照射、烘幹三小時,再送至下一個車間裝配零件。
最後,一車車吉他經由調音師的手,在獨立的小隔間内校過音準。質檢無誤,便入庫保存,等待被運往世界各地。
工人們在對吉他進行打磨。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這是貴州省正安縣一家吉他廠的生産日常。
在第一家吉他生産廠家于2013年落地投産之前,正安縣幾乎是“零工業”的狀态。而今,縣裡已入駐89家吉他企業,吉他生産、銷售産業鍊完備;還有10餘家企業正在排隊等待入駐。2020年,縣内年産600餘萬把吉他,産值近60億元,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吉他生産基地。2015年,國家機械委質量司授予正安縣“中國吉他制造之鄉”的稱号。
正安縣曾是貴州省16個深度貧困縣之一。2014年,縣内建檔立卡貧困人口31298戶,貧困發生率達21.33%。
吉他産業的發展是當地的扶貧利器。據正安縣經濟開發區數據,迄今為止,吉他産業園已帶動14731人在家門口就業,保障了6690人穩定脫貧。
2020年3月3日,由貴州省人民政府批準,正安縣脫貧“摘帽”。
“幹脆我們自己來開一個廠子”
“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裡平。”這是流傳在正安當地的一句順口溜,說明了這裡的氣候地理條件。
正安縣坐落在貴州北部,由無數座山頭層層包裹。縣招商局副局長劉平介紹,當地屬于喀斯特地貌,占地面積大,但可用的耕地面積小;且梯田多,難以引入規模化的農業機械,農民們仍用最傳統的方式耕作,收入相當微薄。
正安縣前進村村民韋會勤家有兩畝半地,常年種玉米、大豆、稻谷。每年,一畝地有六百至八百斤的産量,基本隻夠自家吃。即使有多餘的出售,頂多能賣幾千塊錢。父親去縣裡打零工,拼拼湊湊,家庭年總收入維持在一萬至兩萬元之間。
村民唐玉江家種小麥。市場景氣時,小麥一塊錢一斤,一畝地的收入在八百到一千元之間,“還沒算上肥料的成本,算上了,收入根本都沒得。” 唐玉江說,最困難的時候,得借錢買化肥與農藥。
正安縣前進村村支書祝坤明回憶,2015年,前進村村民的家庭人均年收入隻有3000元。
噴漆之後,吉他在暖燈下被烘幹。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務農之外,當地的就業機會寥寥。縣招商局副局長劉平說,2013年之前,縣裡隻有零星幾家茶葉初加工廠,工業凋敝。
2012年,正安縣政府決心重找角度、發展經濟。全面調研後,
正安縣豐富的人力資源引起了縣裡的注意:當時,全縣有五萬人在廣東一帶從事吉他産業——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正安便與廣州市協作,輸送三百餘名本地勞動力至廣州番禺打工。頭幾批有不少人進了吉他廠,後來一個拉一個,又拉了好些後生、同鄉進去。
正安縣政府随即着手招商引資計劃。“在廣東吉他廠做老闆的、幹管理的、當工人的,都有。所以我們想,把吉他産業作為工業發展的着力點,我們還是有一定優勢的。”劉平說。
2012年,正安縣政府考察團赴廣東拜訪了二十餘家吉他企業, “大部分老闆願意和我們聊聊家鄉的情況,但是請他們回來投資的話,基本都是不願意的。他們擔心在正安招不到工人,運輸成本也會變高。”
隻有鄭傳玖透露回鄉的意願。
鄭傳玖是正安縣解放村人。1995年,16歲的他随同村人去往廣東打工。2003年,他被同在廣州打工的哥哥拉進一家吉他生産廠家。在廠三年,他通曉了吉他的打磨、噴漆、包裝等工序。
2006年春節,鄭傳玖與幾個同廠的老鄉一合計,“給别人打工,始終不長久,幹脆我們自己來開一個廠子。”便召集了十來個老鄉,湊了一百萬,在廣州辦起了工廠,做各品牌吉他的代工生産。
2012年夏天,正安縣領導赴廣東拜訪鄭傳玖時,他的廠子已頗具規模,月産吉他兩萬餘把,遠銷海外。
鄭傳玖坦言,雖有回鄉的情懷,他最初也有些猶豫,“還是考慮到交通不方便,又沒有配套設施,成本會特别高。”當時,從正安出發的物流,抵達貴陽、遵義、重慶三市皆需兩至三天時間。鄭傳玖算了筆賬,若把工廠搬回正安,每年光運輸成本就得兩百多萬元。
正安縣政府的回應一錘定音:提供免租十年的标準廠房,且後續跟進企業服務,便利企業主辦證、貸款等等。
鄭傳玖說,在廣州,每月的廠房房租成本也有二十來萬——一多一少,這賬不算虧,他決心冒這個險。
2013年8月,鄭傳玖回到正安。2013年11月,他的樂器制造有限公司在正安縣新工業園區開工生産,成為落地正安的第一家吉他工廠。
偏遠小縣成世界最大吉他生産基地
鄭傳玖記得,2013年他剛回鄉時,新工業園區外還是荒山野嶺,光秃秃的,唯有雜草遍地,“連棵樹也沒有。”周邊零散有些岌岌可危的舊民房,見不到任何商鋪。從園區回縣中心要繞山路,曲曲折折半小時的車程。
在零工業基礎的正安縣開辦工廠,也好比是拓荒,起初并非一帆風順。
鄭傳玖從廣州帶回了七八十個熟練工,又在當地另招了一百多人。熟練工少,成品瑕疵率就高。
頭一年,廠裡燒毀了上千把做壞的吉他。
出成品難,運輸又慢,訂單的時效性因此吃緊。鄭傳玖曾很發愁,“我怕客戶不繼續下訂單,結果他們說,本來訂單就是跑了半個地球才到他們手上。隻要價格還是合理,品質還是穩定,即使多幾天運輸時間,他們也願意繼續下訂單給我們。”這才算吃了定心丸。
縣裡的落戶優惠政策仍在繼續,陸續有其他吉他生産企業入駐正安。
産業的良性循環逐漸形成:縣招商局副局長劉平介紹,2014年,銜接新工業園區和正安縣中心的快速路開通,兩地通勤時間由半小時縮短為十分鐘。2015年底,銀百高速正安段開通。貴陽、遵義、重慶三市都設立了正安專線,物流時間由三天縮短至二十四小時内。
園内的路網、污水處理網建設全部跟進。生産紙箱、包裝盒的配套工廠也在增多,進一步降低了吉他生産的成本。
目前,鄭傳玖的廠裡有580人, 2020年,廠内年産吉他60萬把,年銷售額在3億元左右,銷往世界各地。
現年36歲的正安縣龍崗村人趙山是主動申請回鄉創業。
2007年,趙山退伍,去貴陽打拼,先後做過保安、銷售等職業。于2008年進入IT行業工作。
2015年,他與幾個朋友想找個産品開網店。在網上搜索資料,發現家鄉正安縣的吉他産業發展蓬勃。又一打聽,覺得縣裡的扶持政策很好,行業的門檻也不高,沒有太核心的技術,“我就想幹脆我們自己幹算了。”
當年10月份他回正安考察,11月份和政府簽署招商引資協議。次年6月,他的樂器廠開工投産。
扶貧移民新區安置點内,商鋪林立。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初投産時,趙山與鄭傳玖遇到過相似的困難。“我們第一批材料運到廠裡要一個月,如果是沿海城市的廠,兩三天就能到。”運輸時間長,産能一時沒有跟上,他的資金鍊斷了。
愁得夜夜失眠之際,正安縣政府給他批了一百萬貸款,危機得以消除。
不同于鄭傳玖式的傳統線下訂單銷售,趙山的吉他廠專攻網售。
趙山回憶,廠裡的吉他上線網店後,一開始,每天最多賣出一兩把琴,他便鉚足了勁地推廣。“當時,西南這邊做網店賣吉他的比較少。我們前期就在平台上買推薦位,每天得花一兩萬。”廠裡分管網店運營的祝蘭說。
一個月後,網店的日銷售量提升到幾十把。當年10月起,每天能賣200多把。網售漸漸步入正軌。
趙山說,2020年,全廠年銷售50萬把吉他,年銷售額有6000多萬元,“網上銷量連續四年都是全國第一。”
據正安縣經濟開發區數據,2020年,正安縣新工業園區年産600餘萬把吉他,産值近60億元,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吉他生産基地。園内已入駐89家吉他企業,吉他生産、銷售産業鍊完備;還有10餘家企業正在排隊等待入駐。迄今為止,正安縣的吉他産業已帶動14731人就業,保障了6690人穩定脫貧。
家門口的工作
韋會勤覺得生活的好壞都來得出乎意料。
2013年底,韋會勤的父親幫村裡人修整房子時出了意外,右手小臂嚴重骨折。父親被緊急送往遵義市醫院,先後填入小十萬醫藥費。家裡的積蓄因此被耗盡。
當時韋會勤正在念初中,他住校,每周需要包括夥食費在内的生活費一百元左右,但家裡拿不出來,幾乎周周要向親戚借。
2014年,韋會勤家被建檔立卡為貧困戶。同年,韋會勤初中畢業,為養活父母與妹妹,去廣州打工。
韋會勤在組裝吉他。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幹得好,一百二一天,幹不好就一百塊一天。”韋會勤說,在工地幹活兒也是靠天吃飯,常常因為天氣原因而不能開工。每個月通常開工二十天左右,日子依然艱辛。
2017年春節後,家裡人問他,老家正安縣建了好些廠,要不要回來看看?韋會勤立刻答應了。
剛進廠時,韋會勤做的是組裝崗位。但他閑不住,不到一年時間,自己琢磨會了後續的所有工序——在這裡,生産一把吉他需要127道工序。領導看他機敏,将他提為車間主管。
現在,每天早上8點,韋會勤和妻子準時到達就職的樂器廠。妻子去三樓給吉他貼美紋紙,他去二樓的組裝車間,向工人們分配當日生産數量。
他的月工資有近6000元,加上妻子的薪水,家庭月入過萬,“特别特别滿意。”
廠裡員工的平均月工資在四千元左右,共計有82個貧困戶員工,“隻要來上班的,上不了多久就脫貧了。”
58歲的同村人唐玉江也在這間廠裡做工。他一輩子沒走出過貴州省,别人去外省打工,他丢不開家庭,不願意去,隻在家種田。
唐玉江家有五口人,早年孩子小時,他是唯一的勞動力。
孩子們上學,唐玉江從來不給夥食費:隻裝一罐子油渣,與生米一起捎到學校。屆時生米煮成熟飯,拌上油渣,一周的夥食盡可解決。
2016年底,唐玉江一家被建檔立卡為貧困戶。
2017年春節後,他進入樂器廠裡做包裝工人,釘紙箱、為吉他裝箱。
2019年春節前,唐玉江成功脫貧。
去年,唐玉江被評為優秀員工,廠裡發了一千塊獎金。他高興得不得了:“廠能開下去,我就做下去——反正我身體沒病,做到七十歲都是要做的。”
受訪對象們都說,正安縣的吉他産業對本地人有特别的就業吸引力。
原先縣裡工作少,大家隻有兩種選擇:出縣打工,遠離家庭;留守家庭,維生艱難。現今,家門口就有體面的工作,且生活成本低,待遇也還不錯。因此,陸續有在外打工的老鄉回來入廠。
不少吉他企業有對應貧困戶的福利政策。鄭傳玖的廠裡最多時有141個貧困戶員工,實際牽涉貧困人口五百多人。工廠每月給貧困戶員工兩百元補貼;員工子女若到縣裡讀書,工廠提供免費的食宿;來日考上大學,工廠承擔四年學費。
衣食住行的全面向好
1月24日下午五點半,韋會勤與妻子一道下班回家,在小區超市買了些熟食。
他們住在距離廠區僅一公裡的扶貧移民新區安置點。安置點占地442.9畝,有移民3793戶、17534人。
這裡俨然是個小鎮。房屋主體是白牆黑瓦,與常見的商品樓無異。樓房下沿街開設店鋪,服裝店、理發店、生鮮水果店等商店品類齊全;醫院、學校、老年活動中心等生活機構也可輕易找到。
正安縣招商局副局長劉平解釋,将安置點設置于新工業園區附近,是一個雙向的考慮,“一方面,脫貧攻堅本身就有移民搬遷的需求。另一方面,吉他園區發展到一定程度後,用工需求在上升,那麼在園區外建立一個安置點,可以解決就業問題。”
正安縣人民政府政務大廳的牌匾下,有一座咖色的吉他浮雕。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2017年搬來安置點之前,韋會勤住在村裡老宅。那屋子不通燃氣,燒飯用老竈燒柴生火;沒有下水系統,如廁在牲口圈。房體是木質結構的,頂上蓋的瓦片,常被大風卷走。
韋會勤說,當時村裡還有更破舊的房子,四面牆體由竹子編成,糊上牛糞、黃泥、稻草等,幹燥後用作擋風。
而今他在安置點的新房有110平方米,三室兩衛。政府給做了簡單裝修,他自己少許添置了家具和電器,便能入住。
1月24日晚,韋會勤燒了榨菜肉絲、豆腐白菜湯,就着剛買的鹵味吃。菜是小區内的菜市場買的,步行下去幾分鐘的事兒。
“如果現在叫我再去外面打工,即使工資高一點,我也肯定是不去的。”韋會勤說。
他新近提了一輛白色的小轎車——這幾年,吉他廠裡的員工陸續買車。原先是管理層買的多,現在車間工人也紛紛購車。“每個月都有新車停進來,停車越來越困難。上下班點進出園區,甚至會遇上堵車。”趙山說。
像趙山這樣離鄉又返鄉的人,最深感于家鄉的變化。從前當地有一說法:抽支煙的工夫,就能把縣城走完。2015年,離家近十年的趙山回來一看,“怎麼路都找不到了?”
撲面而來的,有擴建的城區、新修的公路與樓房,以及各式各樣的吉他元素。
正安縣吉他廣場中央,有一座十米多高的吉他雕像。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最常見的是吉他路燈,燈柱上挂一兩把吉他造型的燈箱,紅的、白的、古典樣式的、電吉他樣式的,無所不有。
街道上随處可見吉他形狀的擺飾,縣人民政府政務大廳的牌匾下,亦有一座咖色的吉他浮雕;與之遙遙相對的,是一片巨大的“吉他廣場”,廣場中央,有一座十米多高的吉他雕像。
天氣好的時候,常見吉他愛好者在此彈唱。
細聽,似有琴音。
新京報記者馮雨昕編輯 胡傑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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