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即将迎來農曆牛年。
牛,是中國人十分熟悉的一種動物,也是十二生肖之一。不過,從生物學角度看,中國人的這種屬相,外國人也許看不懂,我們自己很多人也沒有細究過:你到底是屬黃牛,還是屬水牛?這不是吃飽了瞎問,而是在生物學上,哺乳綱偶蹄目牛科之下有兩個屬——牛屬(Bos)和水牛屬(Bubalus)。它們完全是兩種動物,就連“通婚”都做不到。
在河北承德市雙橋區俊鳳剪紙創作室,剪紙藝人石俊鳳創作賀歲迎春生肖牛主題剪紙作品(2021年1月29日攝)。新華社發(劉環宇 攝)
類似的情況,在羊這種屬相上也有體現:你到底是屬綿羊,還是屬山羊?
話說回來,黃牛也好,水牛也好,中國人都感到非常親切且親近。一般來說,北方多黃牛,南方多水牛;蒙古、新疆牧區多黃牛,西藏牧區多牦牛。牛,是人類馴化的體格最為龐大的物種之一,能與它相比較的,大概隻有馬和駱駝。不過,從古至今,牛馴養和分布的範圍,一定比馬和駱駝要廣泛。
雖然身強力壯,但是牛的性情總體來說比較溫和,這也是大型食草動物的通性吧;雖然性情總體溫和,但一旦發起牛脾氣來,“頂起牛”來,那也是不得了、吓死人的。這種豐富的性格,倒讓牛看起來更加真實可愛。
牛的用途非常廣泛,可以耕田,可以肉用,可以取乳。用一句套話來說,它“渾身都是寶”。在很多種田人的心裡,它就像一位任勞任怨、值得依賴的家庭成員。不少神話傳說,也是基于這樣的“牛設”而産生,例如牛郎織女故事中的老牛。
在遼甯沈陽中街步行街,市民觀看福牛藝術雕塑(2021年2月1日攝)。新華社記者 楊青 攝
柳宗元告訴你,牛牛為什麼那麼可愛
中國古代,産生了很多與牛有關的詩文。大詩兄首先想介紹的,是唐朝大文學家柳宗元的《牛賦》:
若知牛乎?牛之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鳴,黃鐘滿脰。抵觸隆曦,日耕百畝。往來修直,植乃禾黍。自種自斂,服箱以走。輸入官倉,己不适口。富窮飽饑,功用不有。陷泥蹙塊,常在草野。人不慚愧,利滿天下。皮角見用,肩尻莫保。或穿緘滕,或實俎豆,由是觀之,物無逾者……
這首賦體骈文,是柳宗元被貶谪柳州(今廣西柳州)後,有感于當地人殺牛而作的。他勸谕當地百姓:
你們了解牛嗎?牛這種動物啊,身材魁梧,牛頭碩大,雙耳下垂,雙角相抱,毛稀皮厚;哞哞牛鳴,低沉厚重,就像黃鐘大呂一般。它每天頂着烈日,耕田百畝;拉着犁耙在田間來來往往,這才有了禾苗稻麥。它耕種和收獲糧食,又馱着箱子、拉着車,把糧食送入糧倉,自己都沒能吃上一口。不論身在富家窮家,不論吃飽還是餓着,它都在付出辛勤的勞動。你們這些人哪,不知道憐憫和感恩,為了自己的利益,把牛殺了,皮革牛角、從頭到腳都派上了用場。還有人把牛穿了鼻子,用牛來做供品祭品……唉,不管怎麼說,牛對我們人類的貢獻,真是沒有其他動物能比得上!
應該說,這是一篇極富溫情的、教科書級别的說明文。感覺柳宗元就差脫口而出:“牛牛那麼可愛,你們怎麼能殺牛牛呢?”
上海博物館藏商代晚期文物青銅器“鳳紋犧觥”。新華社記者 任珑 攝
事實上,在古代,因為牛在農業生産上的重要作用,慎殺與禁殺牛類,一直是主流思想。“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早在商周先秦時代,人們也隻有在祭祀、出征這樣的隆重場合,會殺牛作為犧牲;在諸侯會盟的時候,會殺牛馬等動物“歃血為盟”,而拿到“牛耳”的人,所謂“執牛耳者”,就是盟主。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中國人的田園牧歌
因為牛是最早馴化的家畜之一,又因為牛是人類最親近的家畜之一,在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牛出現的頻率是很高的。
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雞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雞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無饑渴?
如果說有田園牧歌,這就是真正的田園牧歌,一幅上古時期中國人的田園生活畫卷展現在我們面前。但是,田園牧歌并不是在真空之中,它也包含着憂傷和思念。這首詩描繪的是,夫君為國在外征戰,妻子獨守家園的情景。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不日不月”,夫君在外征戰,不知何時才能回到家園。請你回想家園的情景吧,“雞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日暮時分,公雞母雞都回到了雞籠中,叽叽咕咕地叫喚;在外散養一天的牛羊,從長滿芳草的坡地上緩緩走下,它們的身影籠罩在夕陽下,形成活動的剪影。“君子于役,苟無饑渴?”夫君呀,你一人在外,餓不餓,渴不渴?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牛羊仿佛不會說話的家人,它們溫順的眼神,是溫馨家園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廣西柳州市融水苗族自治縣杆洞鄉堯告村脫貧攻堅工作隊員李義成在堯告村高山天然牧場了解牛的生長情況(2020年4月26日攝)。新華社記者 黃孝邦 攝
這樣優美的句段,流傳久遠,被後世很多詩人點化借用。唐朝時期,杜甫客居三峽夔州時,寫過一首《日暮》:
牛羊下來久,各已閉柴門。
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頭白燈明裡,何須花燼繁。
客居他鄉,日暮時分,看到牛羊下來,不禁想到《詩經》中的詩句,不禁思念故園。
在古代,牛羊不僅是家園的精神寄托,也是家庭的重要物質财富。
無羊
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
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
或降于阿,或飲于池,或寝或訛。
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餱。
三十維物,爾牲則具。
爾牧來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
爾羊來思,矜矜兢兢,不骞不崩。
麾之以肱,畢來既升。
牧人乃夢,衆維魚矣,旐維旟矣。大人占之:
衆維魚矣,實維豐年;旐維旟矣,室家溱溱。
這首詩的口吻,比較诙諧幽默。好像一位大财主在用“凡爾賽體”抱怨:“唉,我家裡真的沒啥,沒多少羊,也沒多少牛……”結果,馬上被人反問嘲諷:“誰說你沒有羊啊?三百頭一群呢。誰說你沒有牛啊?整整有九十頭黃牛呢。你看羊圈裡的羊,羊角都攢在一起啦!你看牛欄裡的牛,搖動着耳朵在反刍呢……”
不僅诙諧幽默,而且觀察細緻入微:“爾牛來思,其耳濕濕”,“濕濕”不是潮濕的意思,而是耳朵搖動的樣子。牛是反刍動物,進食很快、食量很大,然後再細細反刍。反刍的時候,神态頗為閑适,搖晃着耳朵。
在新疆江布拉克景區内,兩頭牛躺在麥田裡休憩(2017年9月10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京 攝
“或降于阿,或飲于池,或寝或訛。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餱。三十維物,爾牲則具。”你的那些牛羊啊,有的在丘陵山崗上吃草,有的在小河邊飲水,有的卧着,有的走動。你的那些牧人啊,有的穿着蓑衣、戴着鬥笠,有的背着幹糧。這麼多牛羊,一定是足夠用來祭祀的啦!
全詩四段,雖然比較長,雖然有不少生僻字,但是相隔數千年,我們還是能強烈地感受到詩中所描述的情景。
透過牧童詩,看見人與動物的和諧共生
說到牛,我們就會不由得想到與它不可分離的一類人——牧童。大家想過沒有,作為一種龐然大物,中國人居然放心讓小孩子來放牧它,這說明了什麼呢?說明牛是一種本性善良、令人放心的動物。
2020年6月19日,媒體記者在拍攝徐悲鴻作品《牧童與牛》。新華社記者 王全超 攝
在中國古詩中,牧童詩詞真是不計其數,而且很多都妙趣橫生:
牧童詞
唐 張籍
遠牧牛,繞村四面禾黍稠。
陂中饑烏啄牛背,令我不得戲壟頭。
入陂草多牛散行,白犢時向蘆中鳴。
隔堤吹葉應同伴,還鼓長鞭三四聲。
牛牛食草莫相觸,官家截爾頭上角。
村莊四周,綠樹繁茂,莊稼旺盛。山坡上的烏鴉、鹭鳥,飛到牛背上,點點啄啄。在老牛看來,這也許就是撓癢癢、捉虱子,不足為道;而在牧童看來,這些鳥兒也真是煩人,需要不停地驅趕,沒法盡興地在田野上撒個野啦。
山坡上的草兒真多呀,各家的牛兒三三兩兩。雪白的小牛犢,來到河邊蘆草叢,哞哞鳴叫。
牧童采撷蘆稈,做成蘆哨,悠悠地吹了起來。河堤對岸,傳來同樣悠揚的笛聲,原來是隔壁村的阿牛。笛聲間歇,響起清脆的牛鞭聲,牧童們玩耍之餘,還是相當敬業的。
在海南省瓊海市嘉積鎮,兩隻飛鳥在水牛頭上休息、覓食(2020年8月2日攝)。新華社發(蒙鐘德 攝)
牛兒“開會”,難免磕磕碰碰,頂角鬥牛。牧童又揮起了鞭子:“牛兒呀莫要鬥!當心官家來了,把你們的牛角都給鋸了,拿去做号角,拿去做弓膠。”用官家來吓唬人,這也許是大人教給孩子們的吧?
牧童詞
唐 李涉
朝牧牛,牧牛下江曲。
夜牧牛,牧牛度村谷。
荷蓑出林春雨細,蘆管卧吹莎草綠。
亂插蓬蒿箭滿腰,不怕猛虎欺黃犢。
春到大地,放牛娃,朝朝暮暮去放牛。春雨沙沙,穿蓑戴笠。卧吹蘆管,綠草茵茵。猛然間,牧童爬上牛背,直立其上,腰間插滿剛剛拔下的蘆葦稈,修長、翠綠,頭兒尖尖,仿佛一支支利箭。“大老虎,我不怕,敢來我就射殺它!”初生牛犢不怕虎,果然如此!
牧牛兒
宋 陸遊
南村牧牛兒,赤腳踏牛立。
衣穿江風冷,笠敗山雨急。
溪深不須憂,吳牛自能浮。
童兒踏牛背,安穩如乘舟。
在家鄉山陰(今浙江紹興)的鄉間,陸遊創作了大量充滿田園趣味的詩歌,其中就有《牧牛兒》。詩歌淺顯易懂,如同兒歌。“南村牧牛兒,赤腳踏牛立”,“童兒踏牛背,安穩如乘舟”,這些,都是中國牧童的“傳統藝能”,踩在牛背上,牛兒走、我也走。牛兒入水,牧兒不怕,牛兒仿佛與牧童有默契,始終有一塊牛背露出在水面上,如同一艘小船。
四川省華蓥市明月鎮白鶴嘴村的農民在田間“犁春牛”(2021年2月2日攝)。新華社發(邱海鷹 攝)
細心的人會發現,以上幾首牧童詩的情景,都發生在水濱濕地,所牧的牛兒,無疑是南方的水牛,也就是“吳牛”。那麼,有放牧黃牛的詩篇嗎?當然有!
所見
清 袁枚
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
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
一樣的直立牛背,一樣的頑皮童真,一樣的無比默契,一樣的人與動物和諧共生。
(原題為《牛年說牛:屬牛的你到底是屬黃牛,還是屬水牛?| 草地·春節特刊》。編輯王一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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